李承淮的雙眼從來看不出他是個盲人, 明亮又溫柔, 像是春日裡的暖風。
此時被這雙眼睛盯著的薛振卻如鯁在喉。
李承淮和秦北淵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對話, 他剛才全部都聽清楚了。
可細細品味他們話中的意思,卻讓薛振如墜冰窟。
“傳聞是真的?”薛振喃喃道, “那不隻是肖忠的離間之計?”
也就是說——數年前他誤打誤撞, 是真用昭陽的命換自己多活了這四年?
“而你今日……”薛振扭頭看向一言不發的秦北淵,一字一頓道, “打算解蠱。”
若秦北淵真的猜想到各種佶屈聱牙, 那麼今日他就是用他自己的性命和薛振的性命同時去當了賭注。
想到這裡, 薛振冷笑起來,“竟連這也沒告訴朕。”
他幾乎是被氣笑的,但往深處一想, 這又確實是秦北淵做得出來的事情。
秦北淵連蟲笛都能造個假的犯欺君之罪,為什麼解蠱的凶險要對他坦白?
“怎麼,怕朕不願意死?”薛振質問道。
秦北淵和李承淮都沒有接這句話的意思。
薛振卻被兩人的沉默激怒,他用力地拍著龍椅的扶手,怒聲喝道,“若朕不是皇帝, 倒是可以立刻肝腦塗地!但若是一朝沒了皇帝, 誰來坐這個位置?誰來保慶朝安穩太平?!”
這一連串的怒吼是放開了嗓子罵的,薛振幾乎沒時間去計較究竟會不會被候在殿外的人聽見,一口氣罵完後, 才冷靜了稍許。
他深吸了口氣將胸口衝撞得要將他碾碎的情緒壓下, 低聲道, “難道朕不想救皇姐?朕害死了她!朕比誰都希望彌補四年前的錯誤。可朕死了,朕的身後事怎麼辦?”
薛振連自己的皇位才坐穩沒有多久,他沒有給自己培養過繼承人,更不會容許有野心勃勃、想繼承皇位的人存在。
眼看著馬上就是深夜,一兩個時辰的時間,怎麼夠安排後事?
“……皇姐教導朕當一個好皇帝,”薛振卸了身上的力氣,他向後靠去,疲倦地道,“她不會允許朕這麼做。”
李承淮卻道,“我想也是。”
薛振看了看他,尖銳地道,“剛才從李尚書的態度裡倒看不出。”
“臣雖然不濟,姑且也是長公主從前的謀臣之一。”李承淮道,“長公主一貫教導陛下的,若您還記得,便不會同意——即便如此,方才的問題,臣總還是要冒死問一次的。”
“冒死……”薛振譏諷地重複了李承淮的用詞,“你是想朕死。”
“若是臣的一條命能用來頂陛下的,自也是二話不說的。”李承淮道。
薛振的臉色沉了下來,“朕不是不敢死,隻是現在不能死。”
李承淮歎了一口氣。
“可長公主等不了太久。”他說。
“……”薛振握緊了拳,“那你說,朕今日為皇姐死了,明日誰來當皇帝?你們倆中的誰來麼?”
這幾乎就等同於是質問誰想篡位了。
李承淮和秦北淵同時道,“臣不敢。”
“你們敢得很。”薛振擲地有聲、忿忿地道,“一個早準備好今晚讓朕死,另一個當麵逼著朕今晚自願赴死,都是一丘之貉!”
“那陛下覺得準備多久才夠?”李承淮輕聲道。
薛振頓時語塞。
培養一名皇帝要多久?
薛振自認比常人聰慧,又自小在顧南衣身旁耳濡目染,夫子老師輔臣乃至每日接觸的個個都是人中之龍……即便如此,薛振初親政時也是一陣手忙腳亂。
若是當個昏君或許容易許多,但要當個能做事、哪怕隻是無功無過的皇帝,天賦與曆練都不可缺其一。
曆練可不是看著看著便能有的。
可彆說十年時間來養一個皇帝胚子,薛振就連十年的一半時間恐怕都沒有。
“皇姐還能撐多久?”薛振苦澀地問秦北淵。
秦北淵沉默片刻才道,“無人能做出確切的回答。但長公主是七年前的今日假死、四年前的今日醒來,一年前的今日嘔血不止才來到汴京。據此來看,三年為期必然發生大事,隻怕最遲最遲,兩年內必須做個了斷。”
“兩年……”薛振皺緊了眉喃喃自語著盤算時間,可怎麼算都不夠。
兩年時間,怎麼夠他培養出一個能立刻繼位的繼承人來?
再想到肖忠和宋太後這一堆亂賬尚未厘清,薛振心煩意亂地閉了一下眼睛,問道,“就算朕今日真的趕去長安巷又如何?蟲笛在肖忠手裡,誰來解蠱?你剛才怎麼不逼問秦相敢不敢去長安巷?”
李承淮目不斜視,“秦相他敢去,況且……解蠱之人也並非一定要是秦相。”
薛振皺眉,立刻睜開了眼,他篤定地道,“隻有子蠱才能解母蠱,否則肖忠不必費這麼大力氣。”
“可子蠱不止一隻,”李承淮道,“況且這也是秦相早就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