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豔菊打開門許久,仍舊不能撫平心底的詫異之情。
回來的是許家老二許廣國,而他身後跟著的,則是孫秀麗與許強強。
在陳豔菊的記憶裡,許廣國上次回家,還是過年的時候。一連半年多時間過去了,幾乎沒有他的音訊傳來,上一回收到他打回來的電報,還是讓孫秀麗帶著孩子一起進城的。
許久未見,許廣國看起來又體麵了不少。
他的國字臉看上去很是剛正,身上穿著筆挺的襯衫,上麵還彆著個供銷社工牌。
進了屋,他將自己手中的行李袋放下,便徑直向周老太走去。
看著自己的二兒子,周老太的眼底有說不出的歡喜。
她笑得擠出了一臉的皺紋,用手捏了捏許廣國的胳膊:“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娘特地打了加急電報,我怎麼能不回來?”
“成成成,跟娘進屋,家裡出大事了!”周老太拉著許廣國往屋裡走,連親孫子都沒工夫多掃一眼,更彆提跟在後頭的孫秀麗了。
陳豔菊之前與孫秀麗產生了許多次口角,為的都是許妞妞的事。
但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你們咋回來了?”陳豔菊問道。
孫秀麗給許強強倒了一杯涼白開,看兒子大口喝著,才坐下喘順了氣:“還不是娘嗎?電報裡說大房鬨著要分家,讓我們必須回來一趟。這大房家又鬨什麼幺蛾子,好端端的,分什麼家?”
陳豔菊打量了孫秀麗一眼,語氣揶揄:“反正你們都搬城裡住了,這家分不分也沒啥兩樣。賺到的工資糧票留著給自己花,咱鄉下人賺的工分,跟你們沒啥關係。”
這下子孫秀麗唇角一揚,眼底是滿滿的優越感。
雖說她在城裡還沒找到活兒乾,但到底不用像以前那樣冒著日曬雨淋下地了,怎麼著都比陳豔菊有福氣。
“誰說沒關係了?現在我們廣國掙的錢隻要留著我們一家三口花,但要是大哥非要分家,到時候我們就得拿錢回來給爹娘買糧食!這一進一出的,也不知道多吃虧!”
他們二房家不願意吃虧,就得由大房和三房一起養老?
陳豔菊自己也得下地,雖賺的工分沒男人多,但付出的
精力卻是相同的,這會兒見孫秀麗也是算計到自己頭上了,立馬臉色一沉。
“啥一家三口?你還有個傻閨女,這趟回來,彆忘了把她帶走!”
陳豔菊沒好氣地丟下這句話,轉頭回屋去了,隻留下孫秀麗愣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
許妞妞是孫秀麗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她咋可能真把這丫頭給忘了?
說到底,她隻是不願意想起罷了!
當初大房家的嗒嗒是個傻的,孫秀麗成天笑話他們家,笑話得大牙都快要掉了,可誰能想到,現在局麵扭轉,她成了被笑話的那個?
接到周老太的電報,孫秀麗本來是不願意回來的,畢竟在城裡,誰都不知道她還有個傻閨女。
可許廣國的脾氣擰,他要回村,她便愣是拗不過,最後故意磨蹭到天都快黑了,才上了公交車。
一路進來,孫秀麗沒碰上什麼村民,這才鬆了一口氣。
要是被人家喊成傻子娘,那該多晦氣啊!
孫秀麗往地上“啐”了一口,便回了自己屋,進門的時候看見裡頭的東西都被換成大房家的了,又是一陣不痛快。
“娘,姐在這裡!”
許強強喊了一聲,這才將她招到原先大房的屋裡。
炕上角落裡,許妞妞窩著,一臉癡傻地盯著她瞧,邊瞅著,邊露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娘……娘……”
她的嘴巴就像是合不上,口水一個勁流著,也不知道擦一擦。
孫秀麗臉色沉下來,沒好氣地瞪她:“閉上你的嘴,彆這麼喊我!”
許妞妞樂嗬嗬地笑著,喃喃道:“娘……娘……”
許妞妞故意讓孫秀麗對自己更加反感,這樣一來,他們便不會想著將她帶到城裡去。
畢竟她現在的處境雖艱難,但到底是自己選擇的,將來想要恢複正常,隻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便好。
可若是到了城裡,過的日子就叫一個苦了,許妞妞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如老黃牛一般為父母兄弟奉獻。
命運得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邊孫秀麗看著許妞妞就是一陣不適,另一邊,周老太正在一遍一遍給許廣國洗腦。
“你是家裡的老二,但從小就有出息,有主見。你爹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一個人的。隻要你不同意分家
,到時候誰都分不了!”
“你已經在城裡安家了,廣中去給城裡人打桌椅板凳的時候也羨慕人家住得好,以後肯定要想辦法往村外跑。等到了那個時候,爹娘咋辦?還不是得讓大房一家伺候啊?”
“娘做這麼多,也都是為了你和廣中。你在家裡歇兩天,等你爹回來了,咱把大房一家喊過來,好好把話說清楚!這個家,咱說不分,就沒人敢分!”
周老太這會兒說話倒是一點都不急了,扯著許廣國的手,循循善誘。
等到最後,許廣國還是沉默,但她的心卻寬了。
她這二兒子的嘴沒小兒子甜,可說出的話都頂用,畢竟人是城裡國營單位的工人呢,就是氣派!
“回屋吧。”周老太笑著拍拍許廣國的背。
許廣國點了點頭,等站在屋門口的時候,問了問許妞妞的情況。
他媳婦生怕被責怪,啥都不願意說,好在周老太將之前發生的事情講得清清楚楚。
得知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許廣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彆想這麼多了,就是個丫頭片子。這丫頭就放家裡,娘給你養著。你和秀麗再生幾個男娃,等遇上麻煩的時候,還是隻有男丁能幫得上忙。”
周老太將許廣國送到出去,心裡很是滿足。
她生的兩個兒子,跟村子裡那個愣頭青比,那是一個比一個體麵。
如今她遇到麻煩了,一個電報往城裡一打,兒子立馬回來幫著處理,多能耐啊。
至於許廣華——
周老太想起他,渾濁的眼底迸發出一抹陰冷。
她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等這分家的風波過去了,他仍舊會留在家裡,好好孝順自己。
……
許廣華抱著嗒嗒,一戶戶人家敲門,希望能暫時借宿一宿。
可得到的,都是麵帶抱歉的拒絕。
“你也知道你那娘,鬨起來全村人都頂不住!你好端端的不回家,非要折騰啥呢?”
“爹娘還在,分家就得看他們的意思。既然你娘都不同意了,你就趁早打消了這念頭吧。”
“現在就趕緊回去,好好跟你娘認個錯。她也不真是這麼不講道理的人,還真把你們趕出去啊?”
村民們都是熱心腸,好聲好氣地勸說著,可誰
能想到,向來好脾氣的軟柿子許廣華這一次卻隻是鐵青著臉,死活不願意回家。
他也不知在跟誰置氣,隻憑著一股勁,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
“砰砰砰——”
又是一陣敲門聲,許廣華做了個深呼吸,走到一間屋外,靜靜等待。
“誰啊?”一道柔軟的女聲傳來,而後是祁曉穗抱著閨女打開門。
許廣華抱著嗒嗒,又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妻兒,再一次將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一遍。
家醜不可外揚,這本來是不該告訴村民們的,可此時此刻的他,卻渾不在意。
他隻想儘快讓家人找一個地方休息,等安穩下來之後,再想其他的辦法。
祁曉穗看著許廣華,再看一眼趴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的嗒嗒,便知道這是許家的大房了。
關於許家大房鬨著分家的事,她多多少少聽說過,隻是沒想到這人的脾氣居然還挺倔,非要跟家裡長輩對著乾。
見祁曉穗不出聲,許廣華便說道:“是我唐突,打擾了。”
許廣華帶著孩子轉身要走,卻不想就在這時,祁曉穗往前一步,喊住了他:“可以留下來,不過我家沒有男人,隻有我和一個娃,不太方便。就讓你媳婦和閨女住進來吧,你們父子倆再另外想辦法。”
許廣華喜出望外,轉頭便將付蓉喊過來。
付蓉本來已經放棄,一個勁向祁曉穗道謝。
但等到要帶著嗒嗒進屋時,付蓉又犯難了:“那你和年年怎麼辦?”
許年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和爹是男子漢,大不了住橋底下!”
“彆嚇唬你娘!”許廣華笑著推了推他的腦門子,對付蓉說道,“今天晚上,你先帶著嗒嗒好好睡一覺。等明天一早,我一定想出解決的辦法,放心。”
祁曉穗不由將目光落在付蓉的身上。
這就是即便天塌下來,還有家裡的男人頂著。
真讓人羨慕。
嗒嗒本來就已經撐不住了,被付蓉一抱上炕,就呼呼大睡。
等給小閨女脫了鞋,蓋上小被子,付蓉才對祁曉穗說道:“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你了。”
“沒事兒。”祁曉穗隨意地擺擺手,正要出屋,抱著懷中的嬰兒忽地又哭起來。
她趕緊去哄,身體輕輕搖晃,一隻手
拍著孩子的背。
可孩子的哭聲不停下來,仍舊像貓兒一樣窩在她的懷抱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祁曉穗累了,也急了,滿臉疲憊地自語:“你到底哭什麼?你說啊。”
見狀,付蓉連忙走上前:“我幫你抱一會兒吧。”
祁曉穗看她一眼,猶豫著,將孩子交給她。
付蓉生養過兩個孩子了,有經驗,將孩子抱過來之後,她便先看了看孩子的尿布。
尿布是乾燥的。
而後她坐下,一隻手撐著孩子的腦袋,一隻手緩慢地揉孩子的肚子。
小嬰兒的肚子是鼓鼓囊囊的,不好揉,祁曉穗從沒有這樣照顧過自己的閨女。
可沒想到的是,在付蓉輕柔的撫摸中,她閨女的哭聲竟逐漸停止了。
“我抱她去睡。”祁曉穗伸手去接孩子。
“應該是脹氣,給她揉揉肚子,就不會不舒服了。”付蓉手中的動作沒停,在祁曉穗伸手來時,搖搖頭,小聲說道:“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幫你哄著。”
“真的?”祁曉穗怔怔地看著她,直到見她點頭,才猶豫著走了兩步,最後趕緊跑去打水,給自己洗了一把臉。
望著祁曉穗匆忙的身影,付蓉也有些感慨。
那天她來許家大鬨的時候,他們夫妻倆回來晚了,沒趕上。
剛才通過與她短暫的交談,付蓉才猜到,這應該是陳大福家裡的那個寡婦。
年紀輕輕的,身邊不僅沒了可靠的人,就連照顧孩子都得一個人像個陀螺一般忙到晚,確實怪辛苦的。
“不哭,不哭,乖乖的……”
嗒嗒聽著她娘哄小妹妹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已經在睡夢中。
直到慢慢地,她在預言鏡裡又見到了一個新的故事。
她在預言鏡中又看見小妹妹的娘——祁曉穗了。
祁曉穗生活得不容易,但好在因與付蓉交好,得到了一些照顧。
在付蓉與許廣華決定邁出步子,做一些小生意時,也讓她參與進來。
付蓉與祁曉穗的性子有點像,兩個人很能說到一塊兒去,慢慢地,她們情同姐妹。
可是沒想到,慢慢地,這預言鏡中的故事,連嗒嗒都看不懂了。
小妹妹的娘這是想要乾什麼?
她在豬豬王國裡搖頭晃腦,想
要理解祁曉穗做的事情,但卻怎麼都想不明白。
不行,她得等豬長老過來,給自己解釋解釋!
可就在她著急的時候,一道急促的敲門聲傳來,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嗒嗒揉著眼睛,還沒摸清楚狀況,就聽見付蓉與祁曉穗正卯著勁兒吵架了。
當然了,她們不是相互吵架,而是槍口一致對外。
祁曉穗的全部火力都是衝著突然造訪的周老太去的:“你這老太太可真有意思,我的屋子愛住誰就住誰,你管得著嗎?”
“我咋就管不著了?”周老太瞪著眼珠子,“我把大房家趕出去,就是想讓他們在橋底下好好反省的,你倒好,居然讓他們來住!你這不是成心和我們許家過不去嗎?”
周老太今天可沒法歇下,她等著看大房一家子因為找不到住處而哭著回來道歉呢。
可沒想到,她等了許久,沒等到大房家的哭聲,倒是等到他們家的好消息了。
聽說,付蓉與嗒嗒被那寡婦收留了,而許廣華與許年,則被宋村長請到家裡去!
周老太不敢去找村長的晦氣,但那孤兒寡母的,她倒是敢去欺負的。
這會兒她的手指頭都快要戳到祁曉穗的鼻尖,這凶神惡煞的架勢,仿佛隻要祁曉穗不給自己這麵子,她將能鬨翻天。
隻是,周老太本以為祁曉穗是個怕事的,可沒想到,她竟一點都不怵自己。
祁曉穗不耐煩道:“我忙得很,沒時間和你過不去。你要是再不出去,吵醒了屋裡兩個孩子,小心我直接那根掃帚跟你掃出去!”
“你還敢打我?”
祁曉穗冷笑,立馬轉身去屋子角落裡拿掃帚:“你們家大房怕人戳脊梁骨說他們不孝,所以不敢揍你,可我敢啊。我平時在這村子裡被人議論得不少,也不差多幾句。”
祁曉穗動作利落,手一揚,便要去掃周老太。
老太太嚇得往後一退,生怕真被打得摔跤,這時,她又聽見付蓉開口了。
“你要是再不走,我現在去喊村乾部過來主持公道。讓他們看看,我們一家子有手有腳,你是不是能通通綁起來,不讓我們走!”付蓉的語氣加重不少,“事情鬨大了,你真當村裡人站在你這邊?人家笑話你刻薄,對待大兒子一家
不近人情!”
一邊是揮舞的大掃帚,一邊是付蓉一字一頓的話語,周老太被她們左右夾擊,想要反駁,那大掃帚就用力地往地下一甩。
周老太氣得麵紅耳赤,但她一個跛腳老婆子,怎麼和她們倆鬥?
最後,她隻能咬著牙,灰溜溜地走了。
臨走的時候周老太還拋下一句狠話,大意是他們大房家彆指望回來了。
看著老婆子這氣急敗壞的背影,祁曉穗說道:“我以前一直羨慕人家有婆婆,可以幫忙帶帶娃。可現在看來,這種婆婆,還不如沒有呢。”
付蓉笑了笑,真誠地道了謝:“多虧了你,剛才我還以為你會先讓我們回去的。畢竟這老太太不好惹,成天來吵吵,腦殼子也疼。”
“誰說的?我一天到晚也沒個人能陪著說話,悶壞了。”祁曉穗挑眉,揮了揮手中的大掃帚,“我倒覺得,剛才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