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平時是不愛哭的。
幾乎全村人都說許廣華和付蓉真是好命, 生了個好帶的閨女,再小一些的時候癡癡傻傻,隻要喂她吃飯就成, 而摔那一跤腦子摔機靈了之後,她也從不會耍小性子,跟村子裡每一個小朋友都打成一片。
平時誰曾見嗒嗒哭成這樣?就連付蓉自己都沒看見閨女如此傷心過。
“這孩子, 是舍不得妮妮姐姐了。”付蓉心疼地抱起嗒嗒, 笑著說道,“盧爺爺就住你奶奶家隔壁,以後我們經常去市裡, 經常和他們見麵,好不好?”
嗒嗒抽泣著, 連話都說不清楚,打著哭嗝,盯著盧妮看。
盧妮有很多朋友, 但從來沒有哪個朋友像嗒嗒一樣喜歡黏著她的, 當大姐姐的使命感一出來,她也連忙哄著嗒嗒。
“你不要哭,我下次還來。除了下周跟爸爸媽媽出差不能來跟你玩, 以後我可以一直讓爺爺帶我來的……”
這不提還好,一提, 嗒嗒的眼眶更紅了,豆大的淚珠子一個勁往下落, 拉著盧妮的手就不放。
望見這一幕,盧妮也著急了,眼眶裡閃爍著淚光。
兩個孩子對彼此這依依不舍的勁兒,打動了付蓉與盧德雲。
他們好聲好氣安撫著孩子, 許年也連忙回屋找手帕。
他拿了嗒嗒的手帕,又找了許久,最終在奶奶給縫的書包裡找出了一條深藍色的手帕。
這手帕是奶奶送給他的,他很喜歡,還沒舍得用。
但此時盧妮都哭了,隻能給她了。
許年跑出屋,著急地幫嗒嗒擦了眼淚,又將自己的手帕遞給盧妮。
“你彆哭了。”許年說。
盧妮吸了吸鼻子:“我沒哭。”
她說著,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再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付蓉讓許年送盧德雲與盧妮,自己則是先帶著嗒嗒回屋。
盧德雲平時拉著張臉,一副不好說話的樣子,這會兒看孫女咬著唇強忍著淚水,便好脾氣地說道:“你又不是大人,想哭就哭,還忍著啊?”
盧妮低下頭,掉了幾滴眼淚。
平日裡,她爸爸是不讓她哭的。
盧鋒是一個格外嚴肅的人,他對她的管教很嚴厲,不管是在班級裡的考試排名,還是她平時的一言一行,都不能有紕漏。
因此,雖然沈冬惠將盧妮寵上了天,可她若是真任性了,還是會被她爸立馬打斷。
仔細一想,盧妮也好久沒有發聲大哭了。
眼睛裡像是長了個開關,一打開,就不再關上,盧妮哭得委屈,嘴巴扁起來,倒是終於有了小孩樣。
“給你。”許年遞來手帕。
盧妮覺得懊惱,連頭也不抬,一把將他遞來的手帕奪走。
一聲重響,她用力地擤了擤鼻涕,將手帕緊緊包住。
看著她哭得直抽氣,許年也沒法再心疼自己的手帕,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我會賠你一條的。”盧妮想了想,紅著眼眶,一臉嬌氣的樣子。
許年沒出聲,直到將他們送出村,才禮貌地對盧爺爺說再見。
盧妮回頭看著,直到許年的背影消失不見,才捏緊自己手中那種寫滿了數學題目的紙張:“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一定會把這些題目通通做出來!”
這一趟,總體來說,盧妮是玩得很開心的。
雖然她最後嗒嗒的眼淚讓她不舍得離開,但想到將來她們還有無數次見麵的機會,盧妮就釋然了。
公交車到了市裡,盧妮跟著盧德雲回家:“爺爺,我今天想在你家住。”
盧德雲抬了抬眉頭,故意說:“明天你要上學,我可懶得送你。”
盧妮機靈道:“我自己認得路。”
盧德雲不由笑了,剛想著是否要讓盧妮住下來,遠遠地,竟看見盧鋒與沈冬惠的身影。
盧鋒和沈冬惠是來接女兒的。
他們本想著也許老爺子因為孩子的事情對他們態度鬆動,或許能順便留下來蹭一頓飯,可沒想到家裡沒人,倆口子等了許久,才見盧妮跟著盧德雲回來了。
沈冬惠一眼望去,見盧妮的頭發亂了,衣服也臟兮兮,眼睛甚至哭得都已經紅腫,連忙跑上前。
“妮妮,你這是怎麼了?去哪兒了?”沈冬惠著急地問。
“媽,我跟爺爺去鄉下玩了。”盧妮說。
“出去玩,怎麼還哭了?”這下子沈冬惠就立馬反應過來了,她皺眉說道:“是不是那些鄉下的孩子欺負你了?你是不是被那些沒教養的孩子打了?”
盧妮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啊。”
盧鋒看了看老爺子的臉色,見他似乎並沒有冷下臉的意思,便攔著妻子,自己則說道:“是不是纏著爺爺帶你出去玩了?農村的孩子沒念過書,跟你玩不到一塊去。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學習,今年已經恢複高考了,再過十年不到,你也要去參加高考,哪還能浪費時間瞎玩?”
盧妮以前沒有去過農村,她總是從父母口中得知鄉下人是什麼模樣,也正是因為如此,剛踏進甌宅村時,她不太適應。
可今天,她在鄉下玩了一整天,她羨慕大家玩耍時的快樂笑臉,喜歡跟他們一起烤毛豆分享,也喜歡嗒嗒那個看起來很粗魯,實際上卻特彆熱心腸的三嬸嬸……
就連嗒嗒家裡的甜餅子,她都覺得特彆美味。
但是她不會對爸爸媽媽說這些話。
因為說了也沒用。
盧妮低著頭,不出聲了。
盧鋒便又對盧德雲說道:“爸,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再買菜做菜又得花好長時間,到時候餓壞了妮妮。要不我們就在你這裡湊合著吃一頓,行不?”
盧鋒開口的時候非常小心翼翼,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自己的父親拒絕。
隻不過,他做這麼多事,完全是為了讓父親能夠重新接納自己,因此他不怕被拒絕。
畢竟是父子一場,老爺子都已經願意接受孫女了,又怎麼忍心一再將兒子拒之門外?
盧鋒猶豫著,看向盧德雲,他的眼中有期盼,有忐忑,像是鼓足了勇氣。
空氣仿佛都凝結起來,盧妮也看著爺爺。
爺爺會同意爸爸媽媽進屋吃飯嗎?
然而,即便所有人將全部注意力放在盧德雲的身上,可老爺子本人卻沒有表態。
他隻是看一眼盧妮:“還不進來?”
這是默許了嗎?
盧鋒的眼中生出一抹欣喜,而與此同時,沈冬惠也高興壞了,她連忙牽著盧妮進屋,那笑容,簡直像是過大年一般喜慶。
盧鋒沒想到他爸這一次居然這麼好說話,他欣慰地找了個地方坐下,見老爺子進裡屋去了,也不敢打擾。
時間能證明一切,這一次老爺子願意讓他們進屋了,以後便有無數的可能!
盧德雲一進屋,就開始找家法棍。
奇怪了,那玩意兒上哪去了?
而外頭,盧鋒與沈冬惠一坐下,兩個人的臉上都是喜色。
沈冬惠搓了搓手:“要不我去廚房做飯吧?”
盧鋒點頭:“肯定得你去,彆給爸添麻煩。”
沈冬惠笑著,剛要起身去廚房,忽然看見盧妮手中握著的紙張。
“這是什麼?”沈冬惠問。
盧妮說:“這是嗒嗒給我的。”
沈冬惠皺了皺眉:“你怎麼非要跟那野丫頭玩?”
“這是習題!”盧妮大聲說。
“我說過了,現在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學習。彆以為小學不重要,如今正是打基礎的時候,你從鄉下拿這些沒用的習題回來乾什麼?他們那裡的教學資源差,就算是小學五年級的課本內容,都不及你現在學的知識深!”
盧鋒一副瞧不起人的態度,一開口,便是一頓指責,可他沒想到,自己的話還沒說完,盧德雲就已經從屋裡走出來。
盧德雲的臉色很差,雙手背在身後,也不知道拿著什麼。
盧鋒看見他爸這神情,突然覺得不對勁,往後退了一步。
正當盧鋒遲疑著往後退時,盧妮卻開口了:“爸,這不是什麼沒用的習題!嗒嗒她哥哥學習成績很好,這是他媽媽給他出的數學題目。”
“成績再好,也是鄉下的。”沈冬惠說道。
“嗒嗒的哥哥跟我一樣大,上的都是小學二年級。剛才在回來的車上,我看過這題目了,很難,我壓根看不懂!”盧妮沉著小臉,生氣地說。
沈冬惠狐疑地看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的紙張:“真的假的?都是上二年級,他會做的題目,你不會做?”
沈冬惠是念到高中才參加工作的,有文化,也有一定的能力。
她本來還一臉不屑地拿著這題目瞅,突然之間,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她沒想到,這題目不僅出得很深,甚至還很巧妙。
明明用的都是小學生的思維來出題,可難度卻是連高年級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攻克的。
而這紙張上稚嫩的解題步驟,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孩子的手。
沈冬惠一臉怔愣,又將紙張遞給盧鋒看了一眼。
“這是——那個野丫頭給你的?”盧鋒奇怪地問。
盧妮紅著眼眶,眼底滿是怒氣:“能不能不要總是說彆人野丫頭、鄉下人?爺爺說過了,交朋友不應該分三六九等,為什麼要瞧不起人?”
盧妮在家時被沈冬惠寵得有點驕縱,可她平時最多就是使使小性子,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沒大沒小?
盧鋒雖驚訝於許家給孩子出的題目竟這麼深,可被自己的女兒大呼小叫,麵子上也過不去了。
他沉下臉:“盧妮,誰準你這樣對我說話?”
“孩子不能這樣對你說話,我能不能?”盧老爺子走到他麵前,那張臉就像是萬年冰山一般,冷得很。
盧鋒的心臟一下子就跳得快了。
小時候他爸要教訓他之前,都是像現在這樣板著臉的,老太太早就已經不在了,現在老爺子要是真想揍他,那該怎麼辦?
“爸,你——我們先吃飯……”盧鋒結巴著說。
“誰要跟你們吃飯?”盧老爺子手一抬,就從後頭甩出一根家法棍,狠狠往盧鋒屁股上一抽,“到底是我把你教成這樣的,還是你本身就是這德行?開口閉口瞧不起人,自己也沒幾斤幾兩重,看見彆人條件比你差點,就嘚瑟成這樣。往上數數,彆說是你老祖宗了,就連你爸我都是個泥腿子,你嫌棄個什麼勁?”
盧鋒這一把年紀了,被老爺子這家法棍一抽,火辣辣的疼痛能忍,自尊心卻受不了,一下子跳起來:“爸!我又沒那個意思,你彆在孩子麵前這麼打我!”
盧德雲氣得胡子都在抖,家法棍又是重重一甩:“我打你?我打你都算輕的了!得虧妮妮沒被你們養歪,要不我直接打斷你的腿!”
盧鋒疼得嗷嗷叫,直躲閃,他身邊的沈冬惠也急壞了,趕緊上前想要攔住盧老爺子。
可老爺子這脾氣一向不好,真要教訓人,沈冬惠哪敢攔著?
她想了想,就衝盧妮使眼色,讓孩子上前去攔著。
可盧妮卻像是沒看見似的,愣愣地盯著她爺爺看。
真沒想到,爺爺發起脾氣居然這麼厲害,原來不是沒人可以收拾她爸的!
“爸!我究竟有什麼對不起你的?”盧鋒躲也躲不開,又擔心老人家太激動,真氣壞了身子就不得了,便不躲了,結結實實站著挨打,“當年你下放農場,我也想去救你,我和幾個弟弟妹妹到處托人,到處搜集資料,現在那些遞上去的材料都還在家裡。可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政策下來了,誰都攔不住,我到底有妻子有孩子,難道真的要帶著她們去農場跟你一起受苦,你才滿意嗎?”
盧德雲愣了愣。
他以為當年事情一出,自己的兒女們便紛紛躲起來,與自己脫離一切關係。
沒想到,原來當時他們也試過去遞材料,找關係。
盧鋒揉著自己的屁股和背,語氣一激動,眼睛裡都是紅血絲:“我是瞧不起人,但一碼歸一碼,我對你已經夠孝順了!你就非要為了一家子不相乾的人跟我計較?爸,我們是父子,你這脾氣,將來老了怎麼辦?就真一個人過了?”
然而他話音未落,又挨了一頓揍。
盧德雲冷冷地瞪著他,“你媽死後,我就自己一個人過日子,沒打算讓你們幫著養老!我這日子過得舒坦,早就已經習慣了,真不稀罕你們現在來孝順我!連做人都不會,還想要做我兒子?滾回家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說完,盧德雲把家法棍往地上一扔,直接將盧鋒和沈冬惠給推出去了。
直到被推得出了大院,沈冬惠才想起盧妮還沒出來,趕緊喊道:“妮妮,跟爸媽回家!”
盧妮在屋裡搖搖頭,說道:“我不想跟你們走。”
“你說什麼?”沈冬惠聽不清,又大聲喊,“妮妮,趕緊出來!”
隻是回應她的,隻有沉默。
沈冬惠踮著腳尖,隻看見自己的女兒背過身,坐在桌前,又拿了一支筆,認認真真地盯著那張紙看。
沈冬惠皺皺眉,心裡格外不舒服。
這可是她的女兒,向著老爺子就算了,畢竟是自己人,這會兒怎麼還向著剛認識不久的農村野丫頭呢?
沈冬惠想不明白,可她丈夫此時已經鐵青著臉,轉身就走,她便也不好多耽擱。
反正孩子在老爺子家,她總是放心的,便拿鑰匙給自行車開了鎖,對盧鋒說道:“我們先回家吧。”
盧鋒被揍得屁股疼,不想騎車,雙手背在身後,又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太丟臉了,便板著臉,一聲不吭地走回家。
他每走一步,都格外緩慢,心裡想著他父親說的話。
先學會做人,再學著當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