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周學謙聽聞顧淮也下山了, 不由得多想幾分, 他便問沈正章:“顧先生為何下山?”
沈正章剛好寫完一篇時文,放下筆, 伸懶腰道:“回顧家有事吧。”
周學謙皺眉問道:“顧家?他不是父母雙亡, 家中又無多少親戚嗎?”
顧淮已是無“家”可歸之人,正是秋闈的要緊關頭,除非父母忌日, 否則他輕易不會回顧家才對。
沈正章輕笑道:“他顧家本家是沒有親戚了, 不過同宗顧家卻是個大家族。”
沈正章對京城顧家略有耳聞, 他道:“你說的不會是開昌隆商號的顧家吧?”
京城富商顧家家財萬貫, 生意涉獵極廣, 衣食住行, 無一不包攬, 顧家不僅在京城多有商鋪, 還在全國各地都設有錢莊,水上貿易也沒少做,周學謙遠在台州府長大,臨海而居, 卻也從財大氣粗的海商口中聽過顧家的名頭,隆昌商號在台州府也有一席之地。
沈正章笑道:“正是。”
周學謙向來溫潤得體, 當下卻大吃一驚, 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有些難以置信道:“當真?”
“當真, 不過懷先與顧家隻是同宗, 關係早就出了五服,懷先雙親隻是住顧家莊子上的旁支遠親。”
周學謙不解道:“即便是遠親,顧先生這等有才之人,顧家為何不拉攏?還讓他過得如此清貧?”
沈正章搖著頭道:“你不知道,顧家雖是商賈之家,但家底卻是比沈家豐厚了不知多少。據說開國以來,顧家就已經在京城經商,到了如今,顧家五服內的子弟已有大幾千人,中舉者有上百人,秀才更是數不勝數。懷先不過一屆秀才之身,而且他為人低調,不喜鑽營迎奉,讓他現在放下身段去和顧家那些人打交道,還不如好好考取了功名,顧家的人自然看重他。不過我聽聞顧三那個紈絝子倒是很欣賞懷先,估摸著懷先將來自有受顧家青睞的一天。”
花到開時自有香氣,何須人力?顧淮當下專心舉業才是明智之舉。
沈正章又補了一句道:“懷先才高八鬥,早就能自食其力,也沒有必要去白欠人情。”
周學謙若有所思,又問道:“他既不喜虧欠於人,大概也不想旁人欠他的,為何顧先生肯頻頻出手幫二表哥你?”
沈正章笑道:“說來怕你不信,不過一樁小事而已。從前沈家族學還沒辦得這樣好的時候,我們一道在府學讀書,正好與他是室友,有一日他生病了,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一天一夜,他便親近我了。僅此而已。不過一日一夜的照顧,他就記掛了這麼些年,他雖是寡言之人,卻是我心中唯一的摯友。”
周學謙捏緊了扇柄,臉上有一絲尷尬,他方才將顧淮想成了輕浮重色之輩,委實低看對方了。
想來顧淮此次下山,必有要事,並非尾隨他去見沈清月。但是顧淮他對二表妹不同,他卻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大家都是男人,這點他看不錯。
周學謙斂起情緒,再不談顧淮,而是揭起沈正章長案上的文章一覽,初初看完不覺驚奇,文辭一般,平實無華,三思過後頓時目露驚豔,樸質中透著真理,已是立言之作,他詫異道:“二表哥,你這時文怎麼進步這般之大!”
他們三人雖在寺廟裡一道讀書,不過不住一房,每人一間屋子,除非有事,平日各自讀書,並不相見。
周學謙按照從前老師留下的讀書為文方法苦學半月,也頗有進益,可是同沈正章比起來,簡直跟沒有進步一樣。
沈正章溫溫一笑,道:“自然是懷先指點所成,懷先之前要在族學教書,我怕耽誤族裡學生課業,不好搶了學子們的時間,加之懷先自己也有私事,向他請教的機會不多,現在來了寺裡,我焉能放過他?”
周學謙又是訥訥無言,當日在沈家書房一見,他隻料顧淮的確是有才之人,點評文章頗為犀利,卻未見過顧淮文章,不知其才到底如何,今聽沈正章一言,他心中不由好奇和緊張起來。
沒多久,顧淮就回來了,他還穿著樸素的藍色直裰,清俊孤拔,氣度超然。
沈正章叫來顧淮,道:“懷先,你叫我今日寫八篇,我已經寫了六篇,這一篇最滿意,你看看。”他拿過周學謙手裡的文章,遞給顧淮。
顧淮踏進門來,隻淡淡地看了周學謙一眼,點頭示意,餘光掃過他手裡的扇子,便拿了沈正章手裡的文章,精讀一遍,讚道:“雖當今八股還是略重辭藻,不過你這篇文也算理氣辭兼具,立意深遠,古樸清麗,若你秋闈能寫到此文八成,足矣取中。”
評完,顧淮又問道:“另外幾篇,可要我替你看看?”
沈正章連忙請顧淮入內,顧淮提起朱紅的筆在上麵畫圈或是畫豎。
周學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也沒打招呼就回了房間,他在房裡拿著自己的一疊文章發了好一會兒呆。
敏而好學他已經做到了,若要有十分把握中舉,還需不恥下問,周學謙的心口跳得很快,他想到沈清月微笑的臉,柔弱的背影,故作堅強的眼神,下定決心,捧著文章就去了沈正章房裡。
正好顧淮看完了沈正章的文章,放筆欲走,周學謙雙手奉上自己的文章,朝他稍稍彎腰道:“請顧先生指點一二。”
顧淮定定地看了周學謙一眼,未加猶豫,便接了他的文章,淡淡道:“是在這裡看,還是去你房中?”
顧淮點評文章一般不留情麵,到底有沈正章在場,他竟然還顧及了周學謙的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