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月還是沒說什麼,韃靼進犯,和戶部的五六品關係不大吧,又不是戶部尚書入了閣,不過她一個出身不乾淨的外孫女,外祖家這般已經很和善了。
他們恨極了沈家,若是厭棄她的母親,大可以不管她。
沈清月沒有隨隨便便就怨天尤人的習慣,倒是對舒閣老的態度,不太失望。
舒閣老揭下手邊的茶蓋子,道:“月姐兒可有什麼想問的?”
沈清月抬眸望著舒閣老,死死地捏住帕子道:“當年的事,晚輩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如今還疑惑的,隻有我父母親之事,我想知道,我母親當年……怎麼會懷了我!”
她的出身要是乾乾淨淨,便沒有這麼許多事,她的人生也不會這麼艱難!
舒閣老眼眶酸脹,忽然垂頭,默默平複了一下子心情,才道:“我們老家在真定,當年你父親在真定借住的陳家,與我們住得很近。我們兩家因為都是讀書人家,一直有些來往。當時我與你舅舅在京中,老家隻有你母親和外祖母,因我托了陳家人照顧妻女,你的父親當時便是借此由頭,與你母親見著了麵。”
沈清月眉心緊鎖,僅僅是見麵,兩人便生了情愫?
這不太可能。
眼前老者睿智從容,家教不會寬鬆,即便隻留妻女在家,也不絕不會容許妻子放任女兒和外男打交道。
舒閣老頓了許久,才繼續道:“……當年你的二伯父為原配妻子守製一年的事,你母親也知道,她當初本有意於你二伯父,家裡本也打算將你母親說給你二伯父,卻因我當時在官場上有些坎坷,耽擱了她的親事。
我不知道你父親怎麼與你母親見麵認識的,但你母親後來告訴家裡人,當時你的父親話裡話外表明他沈家二爺的身份,甚至於,你父親還偷了你二伯父的字和文章給你母親看。到底男女有彆,他們見麵不多,又有文章字畫作證。你母親飽讀詩書,一向乖巧,家裡人都很寵她,便叫她生得心性單純,有些不曉事……她誤以為你父親是你二伯父之後,也沒有深思有沒有端倪,還聽你父親的話,說親事沒定下之前,先不要告訴家裡人。
你父親承諾過要上門提親,你母親初次動心,年紀幼小,禁不住誘惑,便私下與你父親往來過三次,第二次的時候,你母親就說覺得你父親有些唐突她了。”
舒閣老說到此處,額頭上青筋暴起,擱在桌上的手,攥如鐵拳,他極力克製著失去愛女的心痛,聲音有些蒼涼,道:“我本不該說你父親的不是,但你父親畢竟是成過親的人,你母親一個內宅女子,男女之事,她沒有經曆過,再多教養,也是紙上談兵,真正遇到心思不純的人,極儘誘哄,一個十四歲的姑娘,怎麼能……怎麼能不陷進去!最後一次,他假裝醉後出了事,著人偷偷給你母親傳信,說要沒了性命,要見她最後一麵,你母親心急如焚之下,就去見了他,結果隻看到了喝醉的你父親……再等我知道的時候,你母親都顯懷了。”
沈清月如遭五雷轟頂……她是這麼生下來的,她就是這樣走到這個世上的!
她抱著冰冷的雙臂,縮了縮肩膀……她怎麼會是這麼出生的!她真恨不得她是丫鬟的孩子都比著來得乾淨!
舒閣老用發紅的眼睛看著沈清月,溫聲安撫道:“月姐兒,這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個孩子,你流著你母親的血,你像你母親。”
沈清月淚盈於睫,一低頭,眼淚便一顆顆地低落下來,她拿帕子捂著臉,無聲地哭了好一會兒,才擦乾淨眼淚,道:“……母親後來既知道父親騙了她,怎麼還要留下我?”
舒閣老目光灼然地看著她,仿佛瞧見了當年小女兒在他手下讀書識字的時候,他道:“因為你是無辜的,她再恨你父親,也連累不到你頭上。後來大夫又說,她身子弱,若流了孩子,怕是一屍兩命。月姐兒,你不要多想,你母親心裡是看重你的,她難產的時候,留下的遺言除了說對不起家人,便是托我們將她的錢財,全部留給你傍身。”
沈清月的身子從心口開始,漸漸回暖,隻是臉上的淚水的流得更凶了,她從未和母親見過麵,但是她現在卻感受了生母對她濃烈的愛。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何沈世興這十幾年來都不肯多見她,隻是在吳氏麵前問一問她的事,他無恥!他愧疚!他沒有臉看她!所以她主動示好的時候,自私的他心底的難堪淡化了一些,他悄悄地原諒了自己,他以為對她好一點,就可以彌補他當年的錯。
舒閣老有些內疚道:“月姐兒,這些事本不該告訴你,畢竟是你父母的事,即使再不對……也不該說給你聽。但外祖父有私心,我聽胡掌櫃說,你過得有些艱難,外祖父希望你知道,即使沈家沒有按照當年的承諾好好待你,但是你還有可以依靠的人。”
沈清月擦掉眼淚,搖搖頭道:“您沒有錯。這事我想知道,我也一定要知道。父親做錯了事,但我也因為他長大了,他的養育之恩,我今後會還報,他怎麼待我,我便怎麼待他。”
但她還是會恨他,永遠地恨。
她很沈世興懦弱、自私、無恥!
她恨沈世興不僅害了她母親,還害了蔡氏,也害了她!
沈清月哭過之後,眼皮子和鼻頭都紅紅的,她帶著鼻音道:“此事算我父親德行有虧,不知道外祖父您怎麼肯善了?”
舒閣老聽到“外祖父”三個字,欣慰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收起笑容,他望著透著光芒的高麗紙窗戶,不疾不徐道:“你母親懷孕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後來嘔吐,輕微顯懷,被你外祖母發現,我才知道了此事。等我趕回來處理的時候,你父親已經回了京城。我擔心你母親名聲受影響,將來隻有死路一條,又怕事情鬨大,影響家族聲譽和我的仕途,便先與陳家老太爺交了底,既然木已成舟,就讓沈家老二三媒六聘,我們家便還認這門親事。
正巧你父親約見你母親的時候,你二伯父的確來看過你父親,陳老太爺也以為真是你二伯父為之,他沒有女兒,又是看著你母親長大的,念著與我家的情分,又擔憂你母親前途,便去找了你祖父,事情這才真相大白。
你祖父是個很磊落的人,當初他也誤以為是你二伯父汙了你母親,聽說還把你二伯父白打了一頓。他知道真相後,厚著臉皮找陳老太爺說情,他答應什麼都認了,也願意承擔責任,但是你父親已經娶了妻子……你母親絕不可能給人做妾,她也不願意嫁給你父親這樣的人。我們家便商議下,讓你父親斷兩指謝罪,另捐三千兩銀子,消胎兒罪孽。
當時你祖父為此病倒,此時隨後便全由你祖母和大伯母操持。你祖母比你祖父理智,她不肯出錢,更不肯舍讀書人的前途,便瞞著你祖父,與陳家通信,一改態度,說此事並非你父親一人之錯,讓我們將條件改為捐五百兩,否則沈家也不會善罷甘休。隨後你祖母看出我們疼愛你母親,便下了狠心,威脅我們說,如要鬨開,便傳揚你母親不自愛,主動引誘你父親。
你母親雖與我們說的是實情,你父親也口頭上認了,但終究隻是你母親一人之言,沒有字據憑證。此事本就隻有你父母親兩人知道,誰又說得清?單從事實上來看,你母親是有錯,她若不受騙出門,也不會被你父親醉後欺負。這是抹不去的把柄。我與你外祖母和舅舅投鼠忌器,哪裡敢傷你母親名聲,我當時正被禦史彈劾,也還害怕你母親的事傳出去之後連累全家,何況還有你,一舉不知牽連多少條人命……便隻能吃這個啞巴虧。”
沈清月胸口悶悶的,這些事從她外祖父的口中講出來,似乎過程並不長,但她細想之下,就能想象得到當初這件事有多麼的難堪,她的外祖一家,該是多麼的痛心。
舒閣老繼續道:“陳家在中間幫了不少忙,若是按照你祖父的意思,這件事不會鬨這麼難看。但你祖父病了,你祖母不肯見陳家人,隻騙你祖父說,我們答應善了。等你祖父病好知道這件事後,又大病一場,還有半邊身子癱了,這回真的是一病不起,養了許久不見好,便鬱鬱而終。我敬佩你祖父為人,因此事害死他,我心中始終抱愧。他去世的時候,我還著人去打私醮,不過也於事無補……”
沈清月安慰道:“祖父坦蕩,此事不怪您,害他的是沈家自家人。”
舒閣老無可反駁,但這還是消不了他的愧怍。
沈清月又問道:“為何您最後又將我送還沈家?我知道我養在您膝下很容易露出馬腳招人閒話,何不將我當做普通丫頭養在莊子上?”
舒閣老苦笑道:“你母親哪裡舍得……你若在莊子上,隻能是個沒名沒分的小丫鬟,鄉間勞作辛苦,誰舍得你去吃這個苦?而且你父親娶妻多年沒有子嗣,萬一以後也還是沒有,難保你父親不會找上你。又或者沈家還有壞心思,趁著我在朝堂上進退兩難的時候,拿此事要挾於我,那我真是束手無策了。外祖父畢竟還要照顧家族,你留在沈家,後患無窮。
你出生的時候,沈家人果然來要,你母親難產,臨終血淚同下,我如何能不答應?我又見你祖父尚且在世,他和你祖母,還有你父親,親自來真定,許諾說一定好好待你。你祖父當時懇切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
舒閣老沒說,當時沈老太爺拖著癱掉的半邊身子,跪下求他。
沈清月眼睫半垂,大抵能猜到一些。
舒閣老接著道:“你祖父不忍你流落在外,說會給你嫡出小姐的身份,會待你好,你到底是沈家血脈,料想沈家人也不會虧待你,我們就同意了,並且給了嫁妝。”
就是這樣,沈清月養在了沈家。
可沈家,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