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寢殿。
淺黃紗簾重重疊疊, 隨風飄蕩,雕刻著瑞獸的鏤空香爐正升騰著陣陣香煙,墨色山水花鳥屏風阻隔著人的視線, 而其中最深處,便躺著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
殿外已經布滿了黑衣人, 他們都是耗費數年培養出來的精英,以一敵十不成問題。
應輕燭到來, 紅裝染血, 血水順著青鋒劍一滴滴落下, 在地上形成一道血路, 筆直堅定,烈烈焰花。
“人在裡麵?”他問。
“是!”黑衣人答道,“主子,七皇子已被擒獲,正被捆了聽候發落。”
應輕燭:“做得很好。”
說罷, 他推開殿們入內, 黑衣人要跟上, 卻被吩咐:“你們都在外麵等我。”
應輕燭原本以為自己很激動,然而如今卻感覺, 心中一片平靜,不是曾經為了偽裝強迫自己心無波瀾的平靜,而是真真切切, 心中並無半點波動。
此刻,他對裡麵人的思緒, 甚至還沒有對鬱止的關心多。
但他還是一步步走了進去,仿佛今日不過是隨意來向人請安而已。
“父皇。”
皇帝這兩日過得實在不好。
他被那個昭儀砸暈,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 傷口不過是被隨意撒了金瘡藥,以至於不再流血,但也算保住了他的命。
然而命保住了又如何?七皇子怕皇帝醒來後就要清算自己,乾脆皇帝醒來一次就喂一碗藥讓人昏睡過去,每天十二個時辰,他最多隻有一個時辰的清醒時間。
而這一個時辰裡,他還要麵對自己眼睛和臉受傷,以及自己被兒子挾持囚禁的現狀,一個求救的人都沒有。
七皇子因為心裡害怕,也不敢來見他,皇帝彆說斥責降罪,連人都見不到。
在這短短兩日,他體會到了曾經從未有過的桎梏,比朝臣上的暗潮洶湧、唇槍舌戰還要令他感到無力和惱火。
他甚至想殺了七皇子,這個被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兒子,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兒子。
但他被困寢殿,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隻能期盼著宮中有誰發現他的異常,好救他於水火!
等不到宮中人,可過兩日還是除夕,皇帝必須出席,這時若還見不到他,朝臣也該反應不對,一定能救他!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今日來救他的竟然是應王世子妃!
他睜著一隻完好無損的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腦袋被砸得太狠,如今出現了問題。
否則他怎麼會見到應王世子妃?還提著劍一副剛剛大殺四方的模樣,渾身的血氣還沒消散。
這人不是楊柳居出身?為何還會用劍?
難不成,這一切都是應王的陰謀?應王世子也是假裝?如今是應王已經起兵,裡應外合進了京城?
短短片刻,他腦海中就閃過了無數種念頭。
最終,他也閉了閉眼,心中有了決斷。
“世子妃,你救了朕,你要任何東西朕都能給你,哪怕你要應王世子承襲世子之位朕也能下旨!”
當然前提是救他出去。
他不要繼續待在這兒!他是皇帝,天下至尊!
應輕燭久未答話,反而皇帝沉不住氣,看著他問:“世子妃?!”
應輕燭停下前進的腳步,站在床邊,看著身體因為藥物影響而毫無力氣起身屙皇帝。
“父皇,兒臣換了裝束,您就認不出了。”
“兒臣很傷心。”
聽見這聲音,皇帝猛然瞪大眼睛,以至於受傷被包住的那隻眼睛也疼痛不已!
可他顧不上那些,用儘渾身的力氣要轉頭起身看著應輕燭。
蒼白的手緊緊扣住床身,幾乎要在那床上扣出痕跡!
如惡鬼一般可怖的眼睛死死盯著應輕燭,似乎要從他身上看出什麼。
分明是應王世子妃的模樣,聲音卻是男人!
這人是誰?!
為什麼叫他父皇?!
皇帝心中仿佛被巨石砸的深湖,波瀾驟起,思緒紛亂!
見狀,應輕燭又換了一種聲音,“這樣說,父皇是否能更清楚一些?”
這是四公主的聲音!
皇帝終於明白了什麼,身體瞬間脫力,又重重地摔在床上,一切都仿佛在嘲笑他剛才的掙紮有多麼難堪和無力。
“你、你……皇後……”
“母後隻是想讓兒臣問問父皇,當你大權旁落,淪為尊貴的階下囚,您……有自儘的勇氣嗎?”應輕燭聲音平緩,一字一句道。
這是他這十幾年來,最終的目的,當他以這種絕對強勢的姿態,站在皇帝麵前,問出口開始,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他的恩情已經報完,至於皇帝會給出什麼答案?又或者他根本給不出答案,那也與他無關了。
果不其然,在掙紮良久後,皇帝終於一個字都沒吐出,隻眼睜睜看著應輕燭的模樣,眼中好似有許多複雜的情緒,然而終究是沒說出口。
應輕燭輕歎口氣,“罷了,左右您未來也會去地府與母後團聚,不如屆時再親自告訴她答案。”
皇帝心中一緊,覺得應輕燭這是在暗示他會殺了自己,心中既慌又恨。
他是辜負了皇後沒錯,可皇後也欺騙了他,憑什麼他就仿佛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一樣?明明……分明……
“你幫著她恨朕?所以才要以這種方式羞辱朕?朕今日的處境可與你有關?應輕燭,你算什麼東西!朕是你親爹,就算有錯,也輪不到你來質問!”皇帝怒道。
應輕燭並沒有為這番話而氣惱,反而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父皇是認為兒臣在質問?非也,兒臣不過是轉達母後的話罷了,至於怨恨父皇,更是莫須有的事,兒臣不怨父皇。”
皇帝不信,“你不怨朕?真不怨又怎會害朕至此?!”
應輕燭莫名其妙的看他,“父皇糊塗了?傷你的是昭儀,送她進宮的是七皇子,將她送到七皇子身邊,假借七皇子手送進宮的是三皇子,兒臣可從未插手。”
沒有插手,就是既沒有推動,也沒有阻止。
皇帝從不知道那個女人的來曆竟然會有這麼多名堂,然而他更不知道的是,這個男扮女裝多年的兒子竟然能這麼神通廣大,不僅知道不少消息來源,還能夠衝破七皇子三皇子兩個兒子走到他麵前。
這樣的本事他欣慰又警惕,若是身體好時,他絕不會對應輕燭心慈手軟,可他如今自身難保,為了性命,隻能討好這個女……兒子!至於其他,至於怨恨,那都是他安全之後的事。
可要他對著自己兒子,且是真正一個見證過他的無情和不堪的兒子,他怎麼能舍得下臉?!
好在應輕燭也並沒有為難他的意思。
他拍了拍手,便有人壓著七皇子進來,七皇子被推得滾到皇帝床前,身上的繩子讓他無法動彈,他剛艱難地轉了個身,就對上皇帝想要吃了他的視線。
“啊——!”
他連滾帶爬躲去角落,渾身顫抖道:“父、父皇……不管兒臣的事!那個女人是三哥找的,罌粟也是他們下的,傷你也是他們乾的,真的不關兒臣的事啊!”
七皇子今天被徹底打擊了自信心。
本來以為勝券在握,大業就在眼前,誰知三皇子的人衝入宮中,雙方交手打了個兩敗俱傷,最後卻被一群陌生黑衣人摘了果實。
之後他就被捆住丟去偏殿,還有人來告訴他這段時間的所有事,他都被他那位三哥算計在其中,從頭到尾都在給彆人鋪路當墊腳石!
他不知道黑衣人的主人是誰,但他徹徹底底恨上了三皇子。
如今見到皇帝,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撇清責任,將一切都推到三皇子身上,畢竟,這本來就是他做的不是嗎?
皇帝腦子還算清醒,他知道或許其他事有三皇子的手筆,可若老七沒那心思,就算再被人攛掇也不可能做。
他能被困在這兒,也是因為老七。
“父皇放心,傷害父皇,意圖逼宮謀逆之人,兒臣都會幫您一網打儘,稍後便會讓你們父子三人團聚,”應輕燭緩緩道。
他這是說三皇子也不會放過。
“今日,就請父皇下旨,命兒臣捉拿反賊。”
皇帝嘲諷冷笑,“你如今要做什麼,還需要朕的旨意?”
“父皇多慮了,您如今還是皇帝。”
如今還是,今後是不是卻不一定。
應輕燭不願意讓自己的名聲太差,連累了鬱止,因此對這位父皇還保持明麵上的尊敬。
皇帝也知道,自己如今輸得徹徹底底,再無翻身可能,應輕燭還需要他搏一個名正言順的好名聲,應該不會殺他,還會將他好好養起來,畢竟,天子皇宮,還能養不起一隻“寵物”嗎?
即便這隻寵物什麼也沒有,沒有權利沒有安全沒有尊嚴,可到底,命保住了。
如果換做其他幾個兒子,他恐怕都會被早早“病逝”,可應輕燭身份特殊,需要自己為他正名,需要自己為他的好名聲添磚加瓦。
因此,從利益上算,應輕燭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畢竟,即便他把所有兒子都處理了,他也回不到朝堂,大楚不能有一個殘廢皇帝。
他閉了閉眼,“來人,擬旨!”
說罷,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人都被控製了起來。
應輕燭看了黑衣人一眼,點頭示意。
後者出去,不久後,從前伺候皇帝的人都被送了進來,雖然看著有些狼狽,卻都性命無虞。
平安大太監更是撲到皇帝床前大哭!
他是真心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伺候了皇帝幾十年,感情有,也知道自己未來一輩子都係在皇帝身上,要說誰最不希望皇帝出事,那必然非他莫屬。
皇帝見狀有些動容,“平安,擬旨。”
他下了兩道聖旨。
第一道,說先皇後生前難產,皇子出生體弱,為保皇子性命,不得已,才與他約定將皇子充作公主養大,如今皇子已長成,特恢複其嫡長子身份,皇子重新序齒,四公主變為三皇子,原有皇子依次往後排一位,公主依次往前一位。
這道聖旨幾乎將應輕燭的身份問題全部解決,並非是先皇後與他欺君,而是先皇後與皇帝一同商量,便不存在欺君。
既然有皇帝同意,那麼淫/亂宮闈一事也不存在。
而應輕燭則從欺君罔上的小可憐皇子,一躍成為被帝後寵愛的嫡長子。
這聖旨不過是蒙騙彆人,給應輕燭一個名正言順,事情也確實如此,頒布後,不騙人不信,然而有人在想到皇帝越過四公主,直接給五公主和六公主定親一事,心中盤算,竟有些信了這聖旨的鬼話。
否則皇帝為何不給當時的四公主賜婚?長幼有序,彆說什麼體弱的話,堂堂公主,即便體弱也有無數人願意娶。
且如今看來,這體弱多半也是偽裝騙人的。
如此看來,必定是皇帝的籌謀無疑!
後來鬱止聞言一笑,還算誤打誤撞。
第二道聖旨,命令如今的三皇子應輕燭捉拿前三皇子,現在的四皇子和八皇子的黨羽,清算他們謀逆一事。
兩個主謀被關進宗人府。
不久後,他們的家眷也被關了進去。
八皇子還好,他還沒成婚,府中隻有兩個侍妾都算不上的通房,和其他伺候的宮女太監被關在一起,他的那一間隻有自己一個人。
而四皇子卻不是,和他被關在一起的有四皇子妃容雲嫦。
她還挺著個大肚子,算是這些人中待遇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