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靜, 唯有鳥雀蟲鳴之聲在空中清響,空曠嘹亮。
桑惜音知道,鬱止會出現在這兒, 也許隻是得知他在何處,路經此地時便想著來打個招呼, 也許是他有事必須見自己,才特地找來, 又或者是幾率極小極小,他真的隻是路過這裡,恰巧想找戶人家停留。
但最不可能的還是他發現了什麼端倪,特地千裡迢迢來見他。
他自覺之前並沒有暴露什麼, 也不覺得答應過他的桑行雲會找到鬱止開誠布公。
因而麵對鬱止,他也一副淡定如初的模樣。
“進來吧。”
“怎麼會有空到這兒來?我以為你最近工作很忙。”
他像往常一樣閒談日常, 看不出半點端倪。
鬱止跟在他身後進門, 微微一笑道:“已經忙完了, 回家後找你卻找不到,才知道你回了老家。”
桑惜音給鬱止倒水的動作微微一頓。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裡有鬼的原因,鬱止這番話落在他耳朵裡, 總有種兩人在同居的既視感。
水杯放在鬱止麵前,青綠色的兩片茶葉飄在碧色的茶水上, 熱氣嫋嫋, 茶香四溢。
“隻是偶爾回來住住。”他解釋了一句, 絲毫看不出哪裡有反常。
“是嗎?”鬱止坐下, 端起雕刻精美的木製茶杯, 輕輕吹了吹上麵的浮葉,微微抿了一口,才輕聲道, “我還以為你在躲我。”
桑惜音心頭一跳!
他看了鬱止一眼,微微一笑道:“小鬱工作太忙,偶爾開開玩笑調劑一下也不是不行,可開玩笑最好還是分對象。”
鬱止聽他裝傻,也不跟他糾纏拉扯,仿佛沒聽出來意思一般,自顧自說道:“我本以為安靜守著你便好,無論今後還有多少年,無論今後還有多少事,隻要守著你,看著你,便夠了。”
桑惜音幾乎拿不住茶杯,在杯子匆忙間差點摔在地上前,他及時將它放在桌上,重重的,冒著熱氣的茶水微漾,傾灑了一點,燙紅了手指。
他的手下意識瑟縮,有人卻比他更快一步,抓過他的手看了看,“等等!”
丟下兩個字,鬱止便起身,進屋後不久,端著一碗涼水出來,將他微紅的手指放進去。
“家裡有藥嗎?”他又問。
桑惜音沒說話,他想說這不過是小事而已,事實上,在被涼水緩解過後,他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從前幾十年,他總受過比這還嚴重的傷,它甚至算不上傷。
然而這些話都被他堵在喉嚨口,他,不敢說。
是的,他不敢。
腦子裡回想著鬱止方才那番話,雖然表麵看不出來,卻滿心隻有心慌意亂。
他不敢說話。
“放輕鬆一點,彆緊張。”鬱止含笑看著他,“我又不吃人。”
可這比吃人還可怕。
桑惜音曾經見過吃人的老虎,那時他都沒有此刻心跳的快。
“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與我說清楚,說明白,我之前也曾這麼想,覺得這未來匆匆,既然你不願強求,那我也願意滿足,用一種你喜歡的姿態陪你走過未來。”
“但現在,我要是再不強求,你就要走了。”
鬱止並非一定要在每一世都與愛人相知相戀,畢竟他很早就明白,有些時候並不是一定要在一起才圓滿。
這個世界他也一直擔心對方無法接受,才願意退一步,哪怕之前猜到桑惜音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本該多年前出現的夢中人,他也沒想過一定要戳穿說清楚。
可現在,他在趕走自己,那就不能再坐以待斃。
“惜音,一直以來,我很抱歉。”
鬱止看著他,眼中是再不掩飾的歉疚和心疼。
桑惜音從前說過可以讓他叫自己名字,因為那樣似乎顯得更親近,那時鬱止總在拒絕,桑惜音還不明白。
可現在,聽著從對方口中喊出的惜音二字,他終於明白為何鬱止不肯。
不是不願,而是不敢,就如此刻的自己,不敢開口說話,就怕一出聲,便會露怯一般。
惜音二字一出,那一丁點的可能性都沒了。
鬱止,眼前的人,就是他所思所想之人,亦是他癡纏等待半生,遍尋不見之人。
事情得到證實,他本該喜不自勝,本該心滿意足,可……可心裡卻忽然湧出無數酸意。
為什麼呢?
為什麼直到如今才見到他?
為什麼是在他垂暮老矣之時,才將風華正茂的他送到他身邊?
桑惜音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怨的,是滿足的,可事實證明,人類的貪心永不息止,當他苦等多年時,他滿足於那人的出現,當那人真正出現時,卻又不滿足於自己已然遲暮之年,而對方卻青春年少。
他胸口微微起伏,卻還控製著麵部的情景,他不想暴露,不想在鬱止麵前露出怨憤悲觀的姿態。
他想做那個永遠都光風霽月,完美無瑕的桑惜音。
短短片刻,他便心中想過許多。
鬱止觀察入微,卻假裝什麼也沒發現,隻繼續道:“很抱歉,現在才來,很抱歉,錯過了你從前三十年,很抱歉,在見到你時並沒有挑明相認。”
他微微低下頭,目光輕輕落在桌上已經逐漸變冷的茶水上,看著桌上的那點水漬,他輕歎一口氣道:“剛來時,我也很無措,因為不知道拿你怎麼辦才好。”
他也猶豫過,究竟是以霸道的,不容拒絕的姿態,強行揭露並保持戀人的關係,還是咽下一切,不強求,就這樣靜靜守護。
他終究不是什麼霸道的性子,如果非要做戀人,跑到桑惜音麵前說愛他,就算不會被當成瘋子,大概也會猜測其中有什麼內情。
比如他是個癖好特殊的人,或者他心機深沉,動機不純。
就算訴說幾世情緣,大概也會被對方猜測他隻是對從前念念不忘,而非真心喜歡他,就算喜歡,那喜歡的也不是桑惜音,不是現在的他。
事實上,這些都沒有解決,直到現在,依然是沒有化解的問題。
這個世界太特殊了。
“可現在,我也不求那麼多,無論你相信與否,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你不能離開,不能從我身邊消失。”
隻要這樣就好。
鬱止至今仍記得,剛來這個世界,卻找不到對方時的心慌,那樣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不願再經曆。
桑惜音重新坐下來,將那杯已經變冷的茶水飲儘,激烈的心緒稍稍有些壓製,才敢抬頭與鬱止對視。
“小鬱,你想說的,就隻是這些?”
他看起來依然很平靜,仿佛剛才被強行捅破窗戶紙的不是自己,仿佛被迫直麵這一切的不是自己,仿佛剛才還想著絕不承認的也不是自己。
“這是最基本的,如果你想聽,我還可以說更多。”鬱止靜靜道,“可你想聽嗎?”
“我說我喜歡你,無論你是什麼樣,無論你我什麼身份,無論世俗如何不認可,我也不介意。”
“你信嗎?”
桑惜音被他的目光灼燙地不由垂下頭。
鬱止太了解他了,桑惜音在想什麼,在怕什麼,在介意什麼,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一開始沒看出桑惜音在偽裝,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偽裝,才深陷局中,沒想到那裡去。
可當他衝破迷霧,看清桑惜音再簡單不過。
桑惜音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就是他等了多年之人的?這麼久又為何不說?還在他麵前隱瞞?
不過是因為害怕,因為不舍罷了。
怕被嫌棄,怕會改變,怕他們被世人攻訐,怕他們會眾叛親離。
或者說,將他們直接換成鬱止。
“之前就與你說過,親人,我幾乎沒有,朋友,我也不在乎,至於陌生人,那更是與我無關,我孑然一身,無所畏懼。”鬱止看了桑惜音一眼,後續一切都被他藏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