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他才用近乎低喃的聲音問道:“是嗎?”
男生認真點頭,“是啊,史書上明明白白記載著, 他後半生久留京城,權掌天下數十年, 無妻無子,直至終老。”
他翻開葉逐月的筆記, 在上麵找了找,最終找到了地方,舉著筆記指給葉逐月看:“葉哥,你筆記上就有啊, 怎麼還記錯了呢?”
葉逐月視線逐漸下垂,落在筆記上, 字跡清晰又熟悉, 不用想, 他都知道這是他自己的字,確實是他寫上去的。
男生看著葉逐月有些空茫的表情,小心翼翼問:“葉哥……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葉逐月閉了閉眼, 又搖搖頭,“沒事……”
他抬手揉了揉腦袋, 眉心微蹙, 扯動唇角似乎想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笑容。
“我就是頭有些暈。”
原本他好像有許多話想要說, 然而再拿著筆記仔細看了看, 他隻覺得仿佛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抹去, 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關於筆記上的內容越來越清晰。
他伸手在筆記上的字跡撫過,逐漸回憶起自己記下筆記的記憶畫麵。
“我怎麼會……”
怎麼會覺得鬱止曾經走遍天下數十年呢?
奇怪的想法終究找不到答案, 葉逐月也無奈放棄。
他重新將筆記交給男生,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是我說錯了,他確實沒遊曆過天下。”
*
京城,將軍府
丫鬟端著已經洗好晾乾的碗筷來到書房。
“將軍,您要的碗筷。”
昨夜鬱止吩咐人將這副碗筷洗乾淨再送來,可將軍昨夜分明沒有用膳,這副碗筷究竟從何而來?且它還並非是將軍府統一規製。
但疑惑也僅僅是存在於下人心中,並不敢多言,這位將軍能在短短幾日之內顛覆朝堂,他們既敬又畏,對於他的事,眾人也不好過多揣測。
“嗯,放著吧。”
鬱止放下手中的筆,淡淡應道。
丫鬟放下碗筷時,餘光不經意往桌麵看了一眼,卻見桌上是一張人像畫卷,再一看,便見那畫卷上的人像與將軍十分相似。
這是一副將軍的自畫像。
將軍竟是在為自己畫像嗎?
雖說將軍容色氣質京城無人能比,可自己為自己畫像,聽著似乎有些……
丫鬟不敢再想,匆匆退下。
鬱止看著已經完成的畫,打算等它晾乾後便拿去給史官,讓他們要畫人記得照著它畫。
回想起還給葉逐月的那張圖,鬱止自己都不願意再看一眼。
也不知道愛人對著那樣的自己彆扭不彆扭。
搖頭輕笑過後,鬱止又慢慢收起了笑容。
指尖在桌上輕點,眸光深邃沉靜,似乎藏著不見底的漩渦,無人得見。
那個木盒,僅僅隻有連通兩個時空的作用嗎?
不知為何,鬱止覺得這個世界沒那麼簡單。
至於哪裡不簡單,隻怕還要進一步了解那個時空才能得知。
鬱止將碗筷放進木盒中,先去處理朝中事務。
剛剛經曆一場動亂,朝堂需要他出現,鎮壓那些人蠢蠢欲動的野心。
“吩咐下去,日後沒我允許,不得進入書房臥房。”
“是。”
木盒留在了書房內。
鬱止原本以為等到晚上,等葉逐月回家,他就能再次與對方交流。
然而他卻是沒想到,這一等,他足足等了好幾天,才得到葉逐月的回應。
【先生,碗筷已經收到,如果你喜歡我這裡的飯菜,可以再告訴我。】
鬱止看著信紙,心中這才放下心來。
他回信道:【多謝,確實很美味,不過我暫時不需要。】
葉逐月有些失望,他還以為可以用各種各樣的美食征服對方的胃,繼而征服對方的心呢。
嗯……等等……不是……
他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隻是想要努力和對方更親近熟稔一點,這樣他也能更容易知道有關於對方所在的時空究竟是什麼時候。
葉逐月這麼告訴自己,但他其實知道,自己對對麵那位不知名人士也擁有不小的好奇,但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任誰擁有他這樣奇妙的經曆,也會對另一個人產生好奇。
嗯……同理可得,對麵那人應該也對他和他的身份和環境感到好奇,可對方為什麼半點想要了解的趨勢都沒有?
既沒問他是誰,也沒問他做什麼的,有什麼目的。
思來想去,葉逐月隻能得出對方真的是位矜持穩重,見過大風大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老先生這個結論。
【你上次問我那位名叫鬱止的人……】
鬱止決定暫時用自己套套近乎,方便拉近關係,日後他好問更私人的問題。
至於為何不直接表露身份……
鬱止真的擔心當對方知道是他後,對他的感情更多是崇拜而非喜愛,初始印象對於一段關係的展開十分重要。
比起知道對方所有經曆,位於神壇的“曆史名人”,一個神秘又有緣分的陌生人更適合感情開始。
隻有這樣,他們才是平等的。
果不其然,說起鬱止,葉逐月的話明顯多了起來。
【先生知道他嗎?認識他嗎?接觸過他嗎?】
鬱止笑了笑,卻並未回答,反而問起了他來。
【你說的鬱止是誰?我不確定自己知道的是否是他,你可以再多給我講講他的事跡。】
葉逐月有些猶豫。
雖然他看得出來,這位老先生不像是壞人,也不像是包藏禍心之人。
也看得出來,這位老先生對他的態度逐漸有些親近,畢竟已經沒有稱呼他為閣下,而是你來我去。
可……萬一呢?
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對方真的認識鬱止,而又從他這裡得知了鬱止的身份和經曆,利用這些信息對鬱止做些什麼怎麼辦?
像是知道他的猶豫一般,對方又很快來了新的信。
【不必擔心,我隻是有些餘閒,想聽聽故事罷了,你大可以把它當成故事講一講,若是我認識,正好可以幫你,若是我不認識,那也隻是個故事而已。】
葉逐月看著上麵還未乾的墨跡,不知為何,剛才猶豫又擔憂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對方的字跡很美,因為喜好的原因,他對古文化多有了解,見過的名家大作不知凡幾,卻從未有過一人的字能讓他隻看著便平和心安,心靜如水。
他笑了笑,心中那點對於對麵那位不知名的先生的防備逐漸消散。
他拿起筆,慢慢寫了起來。
鬱止坐在桌前,手邊的熱茶已經逐漸失了溫度,他嘗到留在口中的餘溫,便不再繼續飲用。
期間他打開了幾次,木盒中一直沒有動靜,但他並不著急,雖然要讓人相信一個見不到麵,也不知道身份,更不知道性情為人的人很難,但他相信對方能夠從文字言語間感悟和信任。
就如自己也能從短短兩回的交流中,了解到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一般。
再一次打開木盒時,鬱止看著裡麵寫滿字的信紙,不由微微勾唇,目光溫柔。
【我也沒有親眼見過他,不過是從書上看過,和他人口中聽說。據我所知,那人平民出身,卻武藝非凡,未得老師教導,卻能習文斷字,知人心,曉大義,雄才偉略。在亂世之中以戰止戰,以殺止殺,為天下求得一個太平。他本人卻不愛嬌妻美妾,不求子嗣傳承,更不貪戀權勢名望,哪怕得天下擁戴,也並未奪取至高之位,一生為公,是個心懷天下,無私無欲之人。】
鬱止看著上麵的字,對於自己未來的路了然於心,與他此時的打算差不多。
既然愛人不在這個時空,他自然是孑然一身,而他想要天下一統,也未必需要坐上那個位置,隻要大權在握,隻要能夠按照他的想法發展,誰做皇帝他並沒有那麼在意。
葉逐月所寫的,便是日後的他。
葉逐月所能見的,也隻是曆史中的他。
許是鬱止花的時間太久,葉逐月忍不住寫信來催促。
【先生,你認識他嗎?】
鬱止的指腹在信紙上摩挲片刻,才寫信回複道:
【認識。】
收到回信的葉逐月:“!!!”
他雙眼微微睜大,哪怕麵對這奇異的木盒時都沒有此刻的震驚和驚喜大。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問鬱止。
【真的嗎?!怎麼認識的?真實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先生又是怎麼認識的?能跟他說上話嗎?】
一係列的問題砸在鬱止臉上,他並未急著回複,而是寫信反問了葉逐月一個問題。
【據你所寫,你並未見過鬱止,隻從其他途徑知道的他,而他在你眼中,應該是個已經有全部人生經曆的人,可我所認識的鬱止,目前還是個不知未來的年輕人,所以……你我並非在同一方世界?】
葉逐月被這段話砸得渾身激動的血液驟然冷靜下來。
猝不及防。
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暴露了!
他有些懊惱,都怪自己剛才太過得意忘形,失了穩重,才忘了檢查言語間是否有漏洞。
雖然之前的飯菜碗筷書箋信紙等東西也能夠看出自己的不同,可這還是那人第一次,也是明擺著把證據攤開在他眼前,讓他避無可避。
思慮良久,無奈之下,葉逐月也隻能苦笑一聲,回了鬱止一句:【先生聰慧。】
但比起這句無可奈何的誇讚,他更想問的是……
【先生不驚訝嗎?】
他覺得一個古人若是知道有未來世界存在,且認識了一個知道曆史,知道命運的另類“神仙”,都會震驚甚至害怕的吧?
如果有人能夠克服害怕,那很有可能是心懷不軌之人。
葉逐月私心裡,不認為這位沒見過麵的先生會是那種人。
也不希望對方是那種人。
果然,沒一會兒,他便收到了回信,看著上麵一如既往的瑰麗字跡,他不由露出個不知來處,不知原因的笑容。
眼中落在這些字上,仿佛便接受了一股由心靈至身體的極致享受。
【不驚不喜,不懼不妄。】
雖未有過多解釋,可葉逐月卻能一眼明白這八個字的深意。
不驚是不驚訝,麵對木盒這種神異之物時,對方尚且鎮定自若,如今哪怕是知道有人眼觀曆史,他也不會失了從容。
不喜是不歡喜,得知曆史是何種機緣,擁有這樣的機會,對方大可以借助金手指逆天改命,但鬱止顯然沒有那個心思。
不懼是不害怕,有人自後世知曉你的一切,從生到死,輝煌與低穀,都在其中,仿佛人生已經是一條既定的命運線,未來也失去了意義。本該是令人恐懼命運的存在,但鬱止顯然並不這麼認為。
人生之路是自己走的,而非所謂的既定命運。
是他決定了曆史,而非曆史禁錮了他。
不妄是不生妄念貪婪,得此機緣,對對方而言不過是一場有意識的奇遇,而非可利用的工具。
葉逐月看了這些字許久,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輕易便看懂了這八個字。
但他確實從這八個字裡,隱約看出了與他對話之人的性情。
沉穩如山,寬博似海。
心緒紛雜至心間,最終葉逐月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不愧是位曆經世事的老先生。
【先生心性令人佩服,但是世間並非都是先生這樣的聖人,希望先生能夠保守我與木盒的秘密,能夠與先生有這樣一番奇遇,是我的榮幸。】
鬱止看著回信不由好笑,他的星星,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說好的聊“鬱止”呢?
心中雖這樣想,他雖還是提筆寫道:【自然。】
得到他的保證,葉逐月顯然放心許多,他也是這時終於想起來,剛剛還打算和對方聊鬱止的!
眼見著對方還沒有要注意的意思,葉逐月也不再耽誤時間,問起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先生,你見過鬱止,那你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嗎?】
從前知道鬱止,葉逐月便深深被那人吸引,無論是一統天下的雄才偉略,還是終生孤身一人的無私無情,都充滿了傳奇色彩,在葉逐月的眼中,那定然是個神仙般的人物。
雖然……他的樣貌和神仙一點也不沾邊。
然而很快,鬱止的答案便給了他一個打擊。
隻見對方給的信紙上寫著四個字:
【一介凡人。】
葉逐月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狠狠咬唇,飛快寫了回信回去。
鬱止拿到後不由無奈扶額,有些啼笑皆非。
【我以為先生胸懷寬廣,卻不知先生竟也會有失偏頗,鬱將軍無論是為人還是才能,都是舉世無雙,他為天下百姓做的事功德無量,為何要受此貶低?】
瞧瞧,舉世無雙都用上了,用凡人二字形容他在對方眼中竟成了貶低,都不用多說,鬱止便在這些話中看出了愛人對他的推崇和維護。
可他本人卻因為這份推崇和維護,受了對方的指責?
何其好笑。
鬱止還是第一次有這種經曆,在愛人心裡,真正的自己,與他接觸的自己,竟然比不上曆史裡的自己。
這種感覺頗為新奇。
可新奇之餘,鬱止決定自己還是需要解釋一下。
【在你眼中,凡人二字為何意?】
葉逐月看著這句話不由一愣,頓時噎住,有些不知怎麼說。
凡人……什麼是凡人?
自然是泯然眾人。
鬱止在他心中位於神壇,從未跌落,如今有人將他拉入凡塵,他自然不服不願。
鬱止沒有等他的回答,而是繼續寫道:【在我眼中,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皆為凡人。】
他覺得葉逐月還不會信,果然,隨後他便收到了葉逐月的回信。
【那你說的這些,他都有嗎?】
鬱止心道怎麼沒有,能夠成為曆史中的形象,不過是因為他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皆係於一人,而那人不在此間罷了。
四個字在他筆下揮毫而就。
【世人皆有。】
葉逐月被堵得說不出話,他回想自己,發現自己也有很多私心和欲望,在對方口中,也是凡人一個。
可要他承認一直穩居神壇的鬱將軍也有,他便有些無法接受。
可鬱止是鐵了心要將“鬱止”從葉逐月心中的神壇拉下來,否則日後他怎麼以“鬱止”的身份與他交往。
【世家貴族渴望榮華富貴、家族長盛,平民百姓渴望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奴隸仆從渴望平安富貴、人身自由,閨閣千金渴望嫁得如意郎君,江湖遊俠渴望鏟奸除惡,文人書生渴望金榜題名……凡為世人,皆有所欲。】
葉逐月無法反駁,甚至看著這些字,他心中忍不住喜歡且讚同,可……可……
【那先生就說說,鬱將軍的欲求是什麼?】
鬱止看著這行字不由輕笑,雖不知他是真想知道還是找茬追問,但是沒關係,他不介意滿足。
【你說他惠澤天下,那自然是求天下太平,不說是否還有其他願望,這一條總是有的。】
葉逐月看著心中總覺得哪裡不對。
他人的願望總是為自身,或者私情,可將軍的願望卻是為天下蒼生,這樣一個人,還不能稱之為聖人嗎?
他正要以這話回問鬱止,鬱止那邊卻先一步寫道:【淺層願望是天下太平,你又怎知他真正希望的是天下太平之後能夠回家鄉?又或是天下太平後與心愛之人廝守?非是本人,皆不可知。】
葉逐月徹底沉默。
對著鬱止有理有據的話,他根本無法反駁。
甚至心裡的理智在告訴他,那人是對的,這些話有道理。
真正徹底打擊到他的,是鬱止後麵的這段話。
【聖人不過是他人未經同意冠在他頭上的名號形象,他本人甚至都從未這樣想過自己,亦從未認可過。】
【天地眼中,蒼生皆螻蟻,螻蟻亦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