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她若無其事的冷眼旁觀了二十分鐘後,他們的戲終於結束,一個個呼哧呼哧喝起來,還說要再來一碗。
衛孟喜對自己的手藝不一定有信心,但對衛家秘方有信心,這個胡辣湯湯色通透,湯質粘稠,入口順滑,糊辣味恰到好處,一喝進去肚子裡立馬暖暖的,喝完一刻鐘,嘴裡還有香香的餘味無窮呢。
她先吃好,交代他們吃好以後把灶台收拾乾淨,碗筷洗了,她要去睡個午覺,“沒事彆來煩我。”
不說狗蛋和建軍比他們大,除了小呦呦和小秋芳還是小屁孩,在座的都是八歲半的大孩子了,洗幾個碗是沒問題的。平時她也沒少讓他們乾,也沒搞排班製,反正叫洗就大家都洗,也彆推三阻四就行。
她尋思著,這種吃大鍋飯的日子怕是快要結束了,等他們滿十歲,能一個人洗完洗乾淨二十隻碗的時候,就要分開乾活了。不然,她總覺著衛東會偷懶。
這家夥跟上輩子完全是兩個人,仿佛連芯子都換了,上輩子陰鬱得很,現在卻是話多到想拿膠布把他嘴巴封起來,乾活自然也沒上輩子老實,稍不注意就要耍馬虎眼。
想著,她迷迷糊糊,就在即將入睡的前一秒鐘,忽然衛東一聲“媽媽”把她炸醒。
衛孟喜被嚇一跳,心口撲通撲通,“你乾啥?”
火氣,火氣,火氣就要衝到天靈蓋了。
“媽媽不好啦,有人跟咱們搶生意啦!”衛東急得一張臉漲紅,顯然壓根沒想到自己這一咋呼嚇到媽媽了,隻顧著說他剛聽到的事。
“張狗蛋說,他們省城裡現在多了好幾家賣鹵肉的,都學咱們家呢!”
衛孟喜深呼吸幾口,才忍住沒招呼他屁股,跟著他下一樓,客廳裡,孩子們正在玩打仗,外頭雪花飄啊飄,他們在屋裡跑得滿頭大汗。
“張川你跟我好好說說,什麼有人搶我們生意。”她就是故意不想搭理衛東,她生氣。
原來,隨著他們美味鹵肉名聲大噪,也帶來彆的問題——省內的鹵肉店越來越多,名字還都高度相似。
譬如,什麼“正宗美味鹵肉”,“最美味鹵肉”,“金水美味鹵肉”,“煤嫂美味鹵肉”,“礦區美味鹵肉”……跟真正的美味鹵肉,好像看起來是一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其實壓根一點關係都沒有。
“昨天弟弟說要吃你們家鹵肉,我出去買,結果買到了‘美味廠鹵肉’,我姥一聞味道就不對,說用的肯定不是衛家方子,讓咱們彆吃,一看包裝袋果然跟你們家的不一樣,多了個‘廠‘字呢。’’”
張川攤手,他當時也很氣憤,覺著這些人就說想要坐享其成,不付出就想占用衛阿姨鹵肉牌子的名氣。畢竟,他可就是衝著衛阿姨家的牌子才買的。
衛孟喜卻忽然抓住另一個點,“你說你和弟弟在衛阿姨家隔壁住了這麼久,居然都沒發現味道不對,還是不吃鹵肉的你姥發現的?”
“還說味道不是衛家方子的?”
“對呀,我姥說你這鹵肉手藝不錯,比你爺爺做的好吃。”張虎蛋好奇極了,“衛阿姨的爺爺,那得多老的老爺爺呀?”
畢竟,衛阿姨都是大人了,她的爺爺一定是老人中的老人。
衛孟喜有點奇怪,蘇玉如知道衛家爺爺?衛孟喜都沒見過,而且她的語氣不僅是知道,估計還吃過他親手做的鹵肉。
這句話的信息量可真大啊!
首先,她得親自見過或者吃過衛承濟做的鹵肉,但據自己小時候的記憶和孟舅舅的說法,自家爺爺開飯店,卻很少自己動手,隻有貴客,或者是十分親近的人才有機會能吃到。
其次,蘇玉如知道衛孟喜的身份,什麼衛家菜什麼衛家傳人,她通通知道。
可衛孟喜記得,去年試探她的時候,蘇玉如是十分不屑,十分懶得搭理她的,為了趕走她,都爆粗口了。
莫非菜譜真是蘇玉如還給她的?
想到這個可能,想到自己去年各種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試探,以及那種期盼得到答案的心情真是,真是……她心裡一定得意壞了吧!
哼,詭計多端的蘇奶奶!
但她很快又想起金維鴻,如果菜譜原本是在蘇玉如手裡,而金維鴻被坑得這麼慘,那……他很有可能就是蘇玉如的前夫,當年那個先出軌又舉報還不管小婉死活的渣前夫。
衛孟喜磨著後槽牙,怎麼感覺隻坑他十六萬太便宜他了呀,要是早點知道,她也要加入這個坑渣隊伍中來,不僅把他這兩年開飯館的坑掉,還要把他以前從蘇家分走的財產一分不少全吐出來!
難怪最近半年蘇玉如很少來礦區了,估計是正忙著收拾渣渣呢。
衛東見媽媽臉色不好,頓時是又委屈又著急,“媽媽他們太壞了居然跟咱們叫一樣的名字,那樣人家買到他們的鹵肉不好吃,卻說咱們的不好吃,讓咱們背黑鍋……”
喲嗬,想得還挺周到,“放心吧,我明天就去申請注冊商標,以後他們再搞,就是侵權,我可以告他們,讓他們賠錢。”
她也不是靠碰瓷維持生計的訟棍,隻要抓住幾個典型的,告上一告,就能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以後耳邊就能清淨了。
孩子們的關注點卻是——“啥是商標呀媽媽?”
“商標是吃的嗎?”幸好,大的四個不會問這種問題了,是小秋芳問的。
對彆人家的孩子,衛孟喜的耐心也要更好一些,笑著跟她解釋了一下,“趁著今天大家都在,你們每人幫我畫一幅畫,用來做我們鹵肉廠的商標,以後做成大大的廣告牌,掛在咱們廠門口,每一個裝鹵肉的油紙包上也要印上……嗯,待會兒咱們投票,作品被選中的我獎勵……”
“獎勵啥?”
“獎勵什麼?”
這麼多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衛孟喜也不好意思敷衍,想了想,“獎勵一樣那個人最想要的東西吧。”
“那如果很貴很貴的怎麼辦?”建軍有點躍躍欲試。
“無論多貴,我都說到做到。”開玩笑,這要過個幾年,請專人設計還得另外花錢呢。
大家“哇哇”叫著,跑樓上找筆和紙去了,衛孟喜倒不是說一定要用孩子畫的,主要是找個事給他們做,省得一天天的吵鬨,不是把樓板跳出個洞就是把屋頂掀翻的動靜,也幸好是獨棟,要是有上下樓的鄰居,估計乾架都不知道乾多少次了。
小屁孩就是這樣,在你跟前你嫌煩,不在又寂寞,總覺著缺點啥,真希望他們快快長大,長大到能住校就好了,每個周末回一次家,彼此保持距離,她就能做一個慈母了。
想是這麼想,但她也沒閒著,還不是得給他們炸薯條,上次自製的番茄醬還有,裝在小碟子裡,讓他們蘸著吃。
一直畫到天黑,十幅畫作終於出爐,大家都默契的沒有寫名字,一張張整齊的摞在一起,讓她去看。
最頭上的一張,是一個憨態可掬的簡筆畫豬頭,嗯鹵肉基本是豬頭肉,倒是挺應景的,衛孟喜估計應該是張狗蛋畫的。
第二張,是一圈電話線一樣亂七八糟的東西,“這畫的啥呀?”
“鹵肥腸喲!”不用回頭,這麼傻而不自知的肯定是衛東。
第三張,是三朵小紅花,下麵還有紅領巾,應該是衛雪畫的。
……
一直到最後一張,居然是個美女,穿著白色廚師服戴著高高廚師帽的美女,騎在一輛二八大杠上,後麵是堆成小山一樣的貨物,就連美女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線條都十分逼真。
要整體有整體,要細節有細節。
“這是媽媽耶,誰畫的我媽媽?”
衛小陸乖乖舉手,“我畫的喲!”
“怪不得,我妹就是會畫畫,妹你把咱媽眼睛畫小了。”
衛孟喜仔細看了看眼睛,不小啊,她平時照鏡子就是這樣的比例。
“還有這裡,眉毛你畫太低了,應該再上去一點兒。”
衛孟喜摸了摸自己眉毛,沒低啊,比例幾乎是一比一還原的,老閨女的畫技,她還是信任的,“衛東彆亂說,你妹畫得可好,可像了。”
衛東慢慢的,悄無聲息,不動聲色的移到客廳門口,“應該畫成這樣,不是那樣。”
衛孟喜一抬頭,就看見他瞪著眼睛,挑著眉毛,一副要罵人的模樣……這,這不正是她每次發火的樣子嗎?
果然,衛東哈哈笑著又溜了。
衛孟喜:“……”以後彆叫我媽了,我不是你媽!
根寶就貼心多了,細細的看了看,“誒媽媽你看,我妹還在小人像下麵寫了兩個字呢,是不是‘美味’?活靈活現,像兩個跳舞的小人兒。”
衛孟喜一看,還真是,小丫頭有心了,既有她,又有品牌名,關鍵看上去還很和諧,很可愛,像是字和小人兒就應該在那兒一樣。
“這真是你畫的呀衛小陸?”
“是呀,阿姨我看見了的。”小秋芳主動幫腔。
衛孟喜想了想,自家這閨女可能是真的有點藝術方麵的天賦,以前照著小人書畫老虎畫蝴蝶,那都隻算模仿,是有參照物的,但今天卻是第一次,衛孟喜沒有給她任何參照物或者引導,隻說需要一個商標,她就自個兒琢磨出來了。
她才四歲呀!
衛孟喜覺著,世界上怕是沒有比她呦呦還聰明的小孩咯,以後非京大青樺不上!
要是其他父母聽見,一定會說:哦,我家崽崽小時候我也這樣以為的,以後你就懂了。
衛孟喜現在可還想不到以後會被打臉,而且是一次比一次打得狠,一次比一次逼著她降低期望值。此時她收起畫作,不用投票選了,因為其他人也覺著呦呦畫得最好,“你先想想想要什麼獎勵,媽媽明天給你買回來,啊。”
衛小陸想了想,“媽媽我想要個姥爺可以嗎?”
衛孟喜笑,“你這什麼要求,胡說啥呢。”
孟淑嫻都已經改嫁了,她的姥爺現在就埋在朝陽縣老衛家的祖墳裡呢。
但當著這麼多孩子,她也不好扯那些,更不好說呦呦,估計她就是又聽了個什麼故事,天馬行空。
“那蘇奶奶呢?媽媽你讓蘇奶奶來我們家吧,我們都好喜歡她呀!”
衛孟喜好笑,她也喜歡詭計多端的蘇玉如,明明是她給的菜譜,卻偏要裝作不是她,還偽裝得一套一套的,是不是覺著很好玩?
那就先晾著她,看看她能裝到啥時候。
第二天,衛孟喜拿上畫作,帶上各種證件資料,坐著小五的貨車副駕駛上金水市。
“行了,我在這裡下,你待會兒送完貨再來這裡接我。”
她下車的地方,正是金水市工商局。一進門,有認識的乾部就跟她打招呼,“小衛同誌,找徐書記呢?”
徐良早在去年就升成工商局最年輕的黨組書記了,作為金水市第一個個體戶,這兩年攤子越鋪越大,每年跑工商局的機會也多,大家自然都認識她。
衛孟喜笑笑,“徐書記估計正忙呢,我想來問問,能不能注冊商標?”
“哎喲,這事啊,那你可還真得找徐書記。”
衛孟喜一愣,還待再問,徐良就在辦公室叫她,讓她進去。
其實,通過幾年的相處,衛孟喜發現徐良這人真的是外冷內熱,麵上好像跟誰都不親近,客客氣氣的,但隻有相處久了才知道,對於自己喜歡的人,他還是很用心的。
譬如陸工,以前在礦大讀書的時候,徐良但凡是去省城開會,或者路過礦大周圍,都會看看陸工,其實也不是要帶什麼禮物,有時候就是去見一麵聊聊天,聊聊最近的時事政治,報紙上某一篇文章,完了一起在食堂吃頓簡單的學生餐。
頗有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兩個心思細膩的男人,倒是很快成為好友,難得每年過年陸工都能記著要上他家去一趟。
他倆關係好,衛孟喜也就沒以前拘束了,“徐書記正忙呢,我這又來打擾你了。”
徐良起身,給她泡了一杯茶,“什麼話,是不是小衛老板又要開新店了?”
衛孟喜接過茶水,遞過去閨女的畫作,“我家呦呦畫的,你看看做成咱們美味鹵肉的商標怎麼樣?”
兩秒鐘後,徐良在大腿上拍了一把,“行啊你們閨女,構圖還挺講究。”
說起商標,他也是哭笑不得,要不是彼此認識好幾年了,他簡直懷疑衛孟喜是不是在他身邊裝了竊聽器,不然怎麼他昨晚才跟領導班子商量成立商標注冊所的事情,她今天就拿著設計好的商標找上門來!
這時候的龍國人,大部分都還沒啥商標意識,什麼知識產權更是聽都沒聽過,他們之所以想要搞這個商標所,也是在報紙上看到,說是M國有個大富翁,因為商標侵權的事,被一個小供貨商索賠,最後打了兩年官司,賠償出去八千萬美元。
就因為一個商標長得像,就要賠出去那麼多錢,要放龍國誰敢信啊?簡直是合法搶劫!
但大家冷靜下來一想,卻又覺著人家有理有法可循,當年他的小廠子之所以能做大,其實就是沾了高度相似的商標的光,踩在彆人肩膀上摘桃子,他獲利了,對方的名氣被他所占,最後還被他超過,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這不公平啊。
衛孟喜想到的也是不公平,身邊的人都知道,她能把美味鹵肉做出名氣,付出了多少,最開始那兩年,就沒有一天她的衣服是乾的,那輛自行車,那一身身能析出鹽巴顆粒的襯衣……就連小呦呦的腦海裡,都還記得她汗流浹背蹬自行車的畫麵。
她的成果,憑啥要為他人做嫁衣?
想站在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品牌聲譽上吸血,以後搞不好山寨的還能超過她這正版的,後來者居上,是把她當軟柿子捏呢,那她就得做一次刺蝟,誰捏紮他喵的一手血。
“徐書記,兩年前的夏天,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二十四次會議通過了《商標法》,已於去年三月一號正式實施,咱們這個商標所要是能搞起來,以後能省不少事呢。”
徐良何嘗不知道,省城已經設立了,但是整個工商局裡麵最冷門的地方,至今一年半了,隻有十幾個人去注冊過商標。
他現在之所以過會慢,就是因為沒人搞,局裡麵的積極性不高。
“徐書記你放心,隻要你們的商標所建起來,我一定在礦區幫你們多做宣傳,至少給你們拉三十個個體戶來。”
三十個一下子就是省城兩年的量,可以啊!
徐良立馬答應,“成,最遲下星期三你就可以過來了,需要哪些資料待會兒我讓張乾事給你寫個條子。”
衛孟喜又再次詢問,確認呦呦這幅畫能用作商標圖,於是立馬就去找玻璃廠製作廣告牌的事。
1985年元旦節這天,飯店沒開業,但一塊亮亮的會發光的牌匾掛到了鹵肉加工廠的大門頂上,上頭是一個穿著白襯衣解放褲的女同誌,蹬著自行車,自行車輪下,是“美味”兩個字。
衛孟喜還製作了兩塊長長的白底黑字的牌匾,掛在大門左右兩側,大紅布打的蝴蝶結掛在上麵,隨著一陣鞭炮聲,從今往後鹵肉加工廠也有了自己的名片。
當然,更彆說她還在兩輛貨車車身上漆的商標、廠名和聯係電話,專門定製的帶有商標和電話的油紙袋,就連所有員工,無論男女老幼,都有兩套工作服。
隻要看見那一身紅白相間門的服裝,就知道是美味鹵肉廠的職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