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團一般沉甸甸壓在山頭,沒有一絲光亮,無人值守的風雲頂上寒風呼嘯,遠處的夜梟撕扯著聲帶尖叫,一聲勝過一聲的淒厲妖邪。
蔡昭與楊小蘭靜靜的隱在巨大的山石後,不知過了多久,高寒氣團將兩名少女牢牢裹在裡頭。楊小蘭抬了抬凍到發麻的指尖,感到胸腔子似乎不剩一點熱氣了,她忍不住道:“你確定那人會應你之請……”
“會。”蔡昭沉聲,“倘若由著我師父煉成魔功,此人心心念念的人必死無疑。”
數日前,蔡昭尋到楊小蘭處,要借駟騏門的信鴿。將楊母卓夫人下葬後,兩名少女就殺去了駟騏門,楊鶴影的狗腿子有嘰嘰歪歪的,楊小蘭上去就將人捅了個對穿,駟騏門上下當時就噤若寒蟬。
兩女通行無阻,直撲馴鴿所,除了給蔡昭留下兩隻,楊小蘭將其餘信鴿一律斬殺。
“來了。”蔡昭沉聲低斥。
順著這兩字,一道黑色閃電夾雜著沉重的鐵器撞擊之聲迅疾無比的呼嘯而來,兩條粗逾手臂的鐵鏈一前一後擊打在風雲頂懸崖側上,發出沉沉的‘跺跺’的兩聲,鏈首與崖邊鐵環牢牢扣住。蔡昭從山石後探出,腳下一點,輕飄的率先踏上鐵鏈,楊小蘭略微遲疑後跟上。
雲霧彌漫的山間崖外揚起猛烈的狂風,將兩名少女身上的衣帶發絲吹的不住狂舞,沉重異常的鐵鏈也禁不住這股狂暴的力量而來回晃蕩。
蔡昭點足在鐵鏈上迅速飛躍,側眼瞥到一旁的楊小蘭雖是麵色蒼白,腳下倒不虛浮。
“適才踏上鐵鏈前你猶豫了一下,有何不妥?”她忽然發聲,聲音並不十分響亮,然每個字都清清楚楚的傳入楊小蘭耳中。
楊小蘭先是一驚,隨後神色如常,“我本想問你對那人有沒有把握,萬一鐵鏈的那頭是陷阱呢?”
蔡昭腳下不停,“那你為何沒問?”
楊小蘭道:“你我此行本就九死一生,怕這怕那,索性也彆上萬水千山崖了。”
蔡昭讚道:“好氣魄!”
楊小蘭搖搖頭,臉上露出一抹淒然的笑意,低聲道:“我從懂事起就一直擔驚受怕,怕父親發怒打罵,怕他拿母親出氣,怕沙氏尋釁欺辱……可是,你越怕什麼,老天就越給你來什麼。到如今,我已孑然一身,再無可懼之事了。”
蔡昭在心中歎口氣,“……將來會好的,小蘭妹妹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楊小蘭淡淡道:“對,等楊鶴影伏法,一切都會好的。”
蔡昭一窒,一時不知該不該說‘祝你心想事成早日宰了你爹’。
前方已見鐵鏈儘頭,黑漆漆的高大崖麵猶如張口欲噬的獸嘴。
蔡昭心頭一橫,飛躍而上,輕輕落足於在激發鐵鏈的機括基座旁——然而,空闊的萬水千山崖上,寂靜無聲,原應在崗的值守弟子不見蹤影。
跟上來的楊小蘭很是驚異,低聲道:“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因為我已將他們迷暈了。”一個輕幽的聲音倏然而至。
這人踏前幾步,身影隱沒在陰影處。
蔡昭似乎早有預料,徑直發問:“淩波師姐她人在哪裡?”
這人道:“我到處找了,毫無頭緒,我也不敢明著打聽。”
“那素蓮夫人呢?”
“也不見蹤跡。”
楊小蘭滿心疑惑,然而她自幼受苦,養成了沉默寡言遇事不亂的性情,既然打算信任蔡昭,她索性一句不問。
蔡昭心中焦急:“淩波師姐不會是已經被……被‘他’害了吧!”
這人搖搖頭:“‘他’昨日寅初剛剛出關,看樣子是衝破了第二重天。天亮後我再未見‘他’蹤影,怕是開始修煉第三重天了。我心急如焚,就怕你們不來。”聲音到最後微微發顫,似乎驚懼至極。
他抬頭看了看兩個女孩,“隻有……你們兩人麼?”
蔡昭道:“出門前我已飛鴿傳書給舅舅和致嫻姑姑他們,算著腳程,應該快趕到了。”
“那就好。”這人似乎鬆了口氣,“你們先彆驚動旁人,我還是回去,看看能不能從李文訓那兒打探出什麼來。”
“好。”蔡昭,“我們有多久功夫?”
“不足兩個時辰,到時就天亮了。”這人回答。
蔡昭蹙眉,四下望了一圈,“萬水千山崖上一個時辰換一班守崖弟子,此外兩個方向不遠處皆有一隊巡守弟子,也是一個時辰換一班。但凡有響動,立刻哨聲傳訊。你是怎麼布置的,能給我們騰出兩個時辰來?”
這人道:“眼下值守的三隊弟子已被我下藥迷暈,拖入草叢中藏匿。我之前又潛入宿房,給即將來換班的三組弟子也下了迷藥——是以這兩個時辰內,萬水千山崖上不會有人發覺。我隻能做這點手腳了,再向更多弟子下手,恐怕被人發現。”
蔡昭奇道,“與他們同住的弟子見該替換的弟子遲遲不回,或者該去換班的弟子遲遲不走,難道不會起疑麼?”
這人道:“數日前收到你的飛鴿傳書後,我就開始布置了。先偷瞧了李文訓安排的值守弟子名單。然後借口除白蟻,提前將一大批弟子安排到彆處暫住,而這今晚輪到的這六組弟子恰好住在其中兩棟獨立院落。”
蔡昭頗是讚賞:“我姑姑說的不錯,三歲看到老,你果然小心謹慎,籌謀周嚴。如此說來,那迷藥定然不會有錯了?”
這人低聲道:“那是當年你娘教我配的蒙汗藥,三個時辰之內醒不過來。……我,我一直十分感激蔡女俠的恩情。”
“哦,是麼,我以為你心裡隻有尹家母女呢!”蔡昭冷笑一聲,“好了,你快走吧!”
這人踉蹌兩步,月光落在他的麵目上,赫然是曾大樓。
他麵帶羞慚之色,扭頭就走。
楊小蘭見他離去,才開口道:“我們要在這裡一直等周女俠他們上崖麼?”
“不,我們等不及了,早一刻找到我師父,淩波師姐的生機便多一分。咱們先去暮微宮摸一圈。”蔡昭道,“一個半時辰後再來這裡接應致嫻姑姑他們。”
楊小蘭欣然讚成。
兩名少女很快消失在霧靄沉沉的夜幕中。
*
大半個時辰後,崖邊的鐵鏈發出輕響,一名寬袍廣袖的黑衣青年一躍而至,衣擺上精致的金絲繡紋在暗光下微微閃動,身形優雅在夜空中飄然劃過,登崖而上。
他略一張望,隨即騰空向內門弟子聚居的方向躍去。
*
又過了小半時辰,大批身負刀劍的修武之人趁夜急速登上風雲頂,當頭的便是覺性大師與周致嫻,他們身後跟著的人三分之一是長春寺武僧,三分之一是佩瓊山莊子弟,還有三分之一是服色不一的江湖豪客,由雲篆道長領頭。
覺性大師見崖邊已拴上了兩條鐵鏈,當即向後方人群大聲道:“大家夥彆耽誤工夫了,趕緊上萬水千山崖!”
雲篆道長大喝一聲好,一馬當前要上鐵鏈。
周致嫻心細,忙將他們攔住:“你們怎麼知道這不是對麵設的陷阱,昭昭來沒來我們都不知道呢!”
這時遊觀月忽從人群中冒出,隻見他似笑非笑,語出譏誚:“這有什麼打緊,你們名門正派身嬌肉貴,我們卻不妨事的。我這就從山下叫幾個兄弟來,過崖去探探路好了。生死由天,用不著嘰嘰歪歪這麼多。”
周致嫻心道魔教教徒果然行事殘忍,悍不畏死,當下沉聲道:“慕教主已向我承諾,非到岌岌可危千鈞一發之際,貴教人馬絕不踏足九蠡山一步!”
上官浩男忍無可忍:“為了你們北宸的破事,我連夜召集各壇各舵十四部人馬,日夜兼程前來襄助,你們卻對我們百般防備,隻讓我們帶幾名部下上山,剩餘大批人馬非讓我留在山下,這是何道理!都到了這地步了,還窮講究這些虛名呢!”
周致嫻麵色沉靜:“行俠仗義是虛名,北宸法統是虛名,便是兩百年的六派基業也不過是虛名。但倘若沒了這些虛名,索性六派就各自散夥,由貴教一統天下好了!”
雲篆道長冷哼一聲,“說到底,那禍害的《紫微心經》也是從你們魔教流毒出來的,真叫戚雲柯練成了魔功,瀚海山脈還能置身事外?”
“你……!”上官浩男氣結。
“好啦好啦!”覺性大師打圓場,“你們彆急著鬥嘴,先聽貧僧分說行不行啊!”
他禪杖指著一旁的一塊大石下方角落,上頭有一串既像花又像鳥的古怪刻痕。
他道:“你們看,這是我們寧家……阿彌陀佛出家人不當老是惦記親緣之情。這個是貧僧出家前的本家標記。這串標記的意思是,‘我已經到了,先過去了,應是無礙’。”
周致嫻放下心來:“原來如此。”
——寧家統共也沒幾人,寧老夫人與外孫蔡晗躲在機關重重的深山地堡中,靜遠師太則護著一眾女尼與蔡平春夫婦避居落英穀,如今唯二在外頭的寧家人就是覺性大師與蔡昭。
遊觀月與上官浩男對視一眼,心中均道既然蔡昭過崖了,乘著金翅大鵬先行趕到的教主必然也過去了。既然慕清晏過去了,作為忠心耿耿的部下,他們也必得過去。
唯有丁卓對著那串刻痕很是好奇:“……才幾個刻痕就能說這麼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