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他,並非隻是出於憐意,或是友善。
說到底,梵寂這人真的明白善是何意麼?
之後與月紅煜簽下主仆契約,日夜苦心勞力教導他,亦並非真的為了月紅煜好。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一個賭約。
梵寂好武。
他可以為武而癡,他亦可以為了一個五十年後的賭約,收下月紅煜,每日苦心教導。
但他的冷漠和強大,讓他永遠不會真的憐憫一隻天狗,也不會因那可笑的憐憫便做下這些事情。
他不是個善人,隻是個冷漠的強者。
而月紅煜把他之前對他做的一切,都當做了他給予他的真心,為了回報這真心,他獻上了他全部的忠誠。
月紅煜心中還是始終抱有那麼一絲的期盼。
他希望他想的這一切都是假的。
這一切不過是梵寂給了一個謊言。
但是他看見梵寂點了點頭。
他說:“是。”
一切的初衷並沒有那麼的單純。
月紅煜默默點了點頭。
他本該笑,但是他現在有點笑不出來。
他隻能微微低垂著眼眸,掩去眼中那一點暗色和悲色。
他不該難過,也不該傷心沮喪。
他隻是有一點失落。
梵寂對他的好,不過是因為一個賭約罷了。
強者都是冷心薄情。
梵寂的真心,又怎麼會給予給一隻弱小低賤的天狗。
梵寂親口說了,他們是低賤的。
月紅煜覺得這其實也沒什麼。
就好像,梵寂對他的好是無法更改的事實,隻不過這個事實的背後並非是他想想的那般美好溫柔,反而冷酷而殘忍,但是那並無法抹去梵寂對他很好的事實。
月紅煜想,他真的隻有一點低落而已。
他將那小木雕藏進了袖中。
他想,他可能不再需要它在他訓練痛苦難忍的時候給他打氣了。
他心裡的月亮缺了一個口子。
再如何,它也無法完全修複了。
而那輪月亮,越到後來,缺的口子也就越大。
最後都化作月光碎屑一般的東西,消散地無影無蹤。
*
月紅煜怔怔地看著那個雲亭。
他下意識地想要跑,仿佛那亭子裡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但是江梓念哪裡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江梓念問他:“你還記得麼?”
“阿月,我騙你了。我當初與你簽下契約,並非出於憐惜,隻是因為一個賭約。”
“賭約結束後...”
江梓念看了一眼月紅煜,他此刻已然臉色煞白,眼睛略顯出幾分木然來。
江梓念看著他,他對自己說,他該醒過來了。
那個天真無憂的月紅煜該清醒過來了。
江梓年抿了抿唇,他道:“賭約結束之後,我....”
月紅煜眼神發直,蒼白的嘴唇都有些輕顫。
“彆說了!”
月紅煜忽而打斷了他的話,而後側眸直勾勾地看著他。
有那麼一瞬間,月紅煜覺得腦子裡略過了太多淩亂無序卻又那般沉重且悲痛的記憶。
他隻覺得頭腦一陣劇痛,但是卻又覺得眼前一片恍惚,分不清究竟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處...
但出於本能的,月紅煜隻覺得他不能往前,往前....他就會陷入可怕的境地。
他會被痛苦絕望包裹著,再也無法回到美好而溫暖的世界裡。
月紅煜看了看江梓念,他眼中微微發紅。
下一刻,江梓念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竟都有些顛倒模糊起來。
眼前的小亭,不遠處的湖泊,鮮花都化成了模糊不清的煙霧一般。
江梓念往前一看,隻見月紅煜一身紅衣早已翩躚離去。
他目光中隻剩一個紅色的身影,還那般清晰絕豔。
江梓念忙跟了上去。
他一揮衣袖,便想抓住前方那人。
但月紅煜卻越走越快,越飛越遠。
他的殷紅的衣袂飄揚起來,他整個人都好似一隻歸籠的鳥兒。
他迫切的要躲避開那可怕的外界,一心隻想回到他的安靜舒適的鳥籠中。
眼前的場景開始錯亂起來。
一會兒街道,一會兒半邊卻又成了房屋。
煙霧朦朧中,四處成了渲染的一團團的水墨。
江梓念拚命地想要抓住那隻在水墨中遨遊的鳥兒。
但每一次,他都隻能勾住他的一小節衣角,便被他逃去。
月紅煜腦海中早已想不起來什麼。
他隻想著,他得回去。
他要遠離這裡。
他有一種預感。
若是他回頭,他將失去他現在的一切。
這是他最後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留下他主人的機會。
他不願叫他心中那輪皎潔的月亮沾染上一點的汙穢。
他就該永遠明亮,永遠皎潔。
場景一閃,最終,周圍的一切竟又重新安穩了下來。
煙霧散去。
雲霧繚繞間,一座小山顯露於眼前。
江梓念剛微微蹙眉。
卻見一人出現於峰頂,他背後是無儘的雲海。
在日光的照耀之下,他紅衣上瀲灩起炫目的光華。
江梓念忙上前幾步叫道:“阿月...”
月紅煜這才從那雲霧間回眸看向他。
他這一眼卻不似之前那般純澈動人了。
他麵上不再那般嬌媚略顯稚氣,反倒是棱角分明,顯出些雄雌莫辨的邪魅之感來。
隻見他朱唇輕抿,麵上略略顯出了一絲涼薄的笑意。
他看著江梓念的眼神讓江梓念明白,麵前這個恐怕不是之前的那個月紅煜了。
江梓念垂眸一看,卻見月紅煜腳邊有一具屍體。
屍體周圍的血將四周的土地都染紅了。
那具屍身上穿十分上好的妖界金絲織成的雲裳,他死時尚且微微睜著雙眼,似是死不瞑目。
那是一個地位崇高的妖界尊者。
月紅煜一腳踩在那上好的沾染了血的金絲雲裳之上,他踩過那屍身,向江梓念走了過來。
月紅煜長大後,眉眼依舊動人。
但眼中卻不再純澈到一眼便可見底,他眼中總是帶了些魅意,卻又參雜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淩厲。
他美得帶了些邪肆與張揚,但再也沒人敢招惹他。
他身上若隱若現的高階大修的氣勢足以令一般小妖聞風喪膽。
他再也無需要誰來從那群惡妖手中救他。
他的實力足以讓他殺了任何一個覬覦他冒犯他的人。
月紅煜上前幾步,他手上的血滴答滴答順著他白皙的手指流了下來。
那是彆人的血。
卻將他指尖都浸染出了一點胭脂般的鮮紅。
他走向江梓念,道:“主人,你來了。”
他微微笑了起來。
但是他的笑依舊賞心悅目,卻近乎帶了些血腥與偏執的殘忍。
他上前,極輕地抱住了江梓念,他道:“阿月等了你好久好久....”
江梓念心中剛稍稍一軟。
他心中隱約猜測,這個莫約是那日賭約結束後,被他拋棄在山頂,苦苦等著他帶他回去的月紅煜。
他正這樣想著,此刻忽而一陣微風吹來,叫周圍的薄霧都稍稍散去了。
那風吹來一陣濃鬱的血腥氣,那氣味伴隨著腐臭,幾乎令人作嘔。
煙霧散去後,四周露出了掩藏在煙霧背後的模樣。
江梓念微微抬眸一看,他卻心中猛地一驚,麵色也微微發白。
隻見四周的堆積著成山的屍體,那些屍體上有的都生了蛆蟲,有的已然稍稍腐爛,有的還在流著血,他們姿勢各異地倒在地上。
這山頂的四麵的土地都浸染出一種暗紅的色澤。
包括著月紅煜之前腳邊的那具剛剛殺死,還在流血的屍體。
所有屍體身上都穿著金絲雲裳,那種衣服不會損壞腐爛,隻是全都沾染著血汙,叫人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此刻,他與月紅煜就站在著成堆成堆的屍體中央。
江梓念看著那些屍體,麵色越發白了幾分。
而從他們的穿著和容貌上來看,他們都是同一人。
月紅煜輕輕抱著江梓念,微微倚靠在他身上。
而他竟比江梓念還高一點,隻是身量依舊纖弱,宛如少年。
江梓念看向月紅煜,卻見他琥珀色的眼眸中蕩漾著幽暗的蜜色光澤。
月紅煜對他說道:“我等了主人三十二萬八千五百天,我殺了他三千二百八十五次。”
月紅煜微微合眼,似是有些疲倦。
“我知道,隻要我贏了,主人就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