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鶩說,“搭著房子賣給隔壁的豬。我把能找到的都收回來了。”
李鶩沒說找到的是什麼,但沈珠曦已經從他手裡提的麻袋猜了出來。
這回她沒再想吐,隻是感到悲傷,無儘的悲傷。
“……他們沒起疑嗎?”
“能看出人骨的部位沒在豬圈,應該是扔出去了。下午我和雀兒出去找找,儘量讓她完整入土。”
“我和你們一起去。”沈珠曦馬上說。
“你留在家裡。”李鶩一口回絕,沉默片刻後,又補充道,“我們去的是亂葬崗……那裡陰氣重,你彆去了。”
沈珠曦神色黯然,不再堅持。
下午的時候,李鶩和李鵲果然出去了,那一群哼哧哼哧的豬也帶上了。他們入夜才回來,麻袋沒有了,豬也沒有了。
沈珠曦沒有問它們去了哪裡。
她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現在月上梢頭了,依然不餓。
不餓,也睡不著。沈珠曦躺在床上,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周嫂的音容笑貌都總是浮現在她眼前。
周嫂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但她的結局太過慘烈,讓沈珠曦不由懷疑好人有好報這句話,是不是千百年間的一句自我安慰。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殺害周嫂的人的確得到了報應,可那又如何呢?慘死的周嫂能夠起死回生嗎?
“周嫂子和樊三娘曾經是一類人。”
身旁忽然傳來李鶩的聲音。
沈珠曦側過頭,看見睜眼望著床梁的李鶩。他把雙手枕在腦後,神色清醒,也沒入睡。
“……樊三娘?”
李鶩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她以前的丈夫,每日遊手好閒,全靠樊三娘在外邊做廚娘來維持家用。樊三娘不管把錢藏在哪裡,都會被她的丈夫找出,隻要找到她偷藏的錢財,她丈夫就會對她大打出手,然後揚長而去,拿著樊三娘的錢去賭坊和酒肆揮霍。”
沈珠曦難以想象,現在這個火爆豪爽的婦人還有這樣的過去。
“她沒有反抗嗎?”
“周嫂子反抗了嗎?”李鶩反問。
“她反抗了,隻是……”
隻是她的反抗,太微不足道。一聲嗬斥,一句拒絕,就是周嫂做出的反抗。
“那根本不算反抗,她們隻是在自欺欺人。”李鶩平靜道,“她們幻想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突然洗心革麵,幻想一個自私自利的浪子被她們廉價的容忍和退讓感動……她們改變不了對方,所以隻能欺騙自己,騙自己這樣的日子,隻要忍耐下去就有儘頭。”
李鶩的話對沈珠曦來說太過深奧,好一會時間,她都在思考李鶩話中的深意。
李鶩說樊三娘和周嫂曾經是一類人,為什麼是曾經?
一道靈光忽然從沈珠曦腦海中劈過,在脊背留下一股深深的寒意。
“……樊三娘的丈夫是怎麼死的?”
“喝醉了失足落進冬天的河裡,凍死之前就先溺死了。”
沈珠曦鬆了一口氣,驅走腦子裡可怕的想象。
“我還以為……”
李鶩轉過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彆為難你這呆瓜腦袋了,趕緊睡,越晚睡越呆瓜。”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
說來真怪,李鶩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樣,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適的熱意烘烤下,不知不覺就墜入了夢鄉。
夢裡,剛剛春回大地,舊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構建。
周家院子裡,周嫂笑著端出一盤盤果子待客,滿臉熱情的笑容。隨蕊和九娘一會針鋒相對,一會又和好如初,打馬吊的婦人圍在一起,不時發出叫好或抱怨。
正是春光好。
李鶩拿開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輕輕擦去了從她眼角流出的淚珠。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輕輕碰了碰淚水沾濕的地方。
“呆瓜……怕什麼,有我呢。”
……
秋夜蕭瑟,月光冷寂。
破敗的鴨圈外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樊三娘提著一個食盒出現在夜色中。她走過鴨圈,扔下李樹,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儘頭。她動作靈活地踩著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邊,盤腿坐了下來。
食盒裡是一壺熱酒,一隻小小的酒盞。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後,歎了口氣,幽幽道:
“十多年了,沒想到我還會有回到這裡的一天。”
樊三娘粗壯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個黑影,周圍空無一人,隻有河邊風聲蕭蕭,杯中熱氣嫋嫋。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見著她,也該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是周壯,她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殺了她——”
河水喧囂,在月光下閃動著層層銀色鱗光。
樊三娘平靜又感慨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夜色裡。
“她不信呐,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樣,覺得除了逆來順受,女人這一輩子,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我們是有選擇的。”
“現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後悔……”她輕聲說,“後悔在你來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時候,沒有提出和離;後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時,沒有拿刀讓你償命,”
“我以前擔心害怕的事,現在回想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沒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嗎……我後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後悔的,是沒有親手殺了你這個畜牲。”
她拿起酒盞,一仰而儘,將剩下的酒儘數倒進了奔騰的河水裡。
“……這是你生前最愛的東西,喝吧,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看你。”
“今夜之後,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沒有看見是誰把你推進了河裡。”
“你即便當了鬼,也是孤魂野鬼。”
“……你罪當如此。”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著食盒爬上了土坡。
轉瞬消失於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