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虎跳峽上的士兵們不約而同抬頭看去。可頭頂萬裡如雲,風平浪靜,哪裡有雷?
雷聲來自地麵。
轟隆隆的聲音翻江倒海,虎跳峽在地底深處傳來的雷鳴聲中戰栗。
有士兵接二連三驚慌失措跪倒在地。
李鶩和李鵲依然站在懸崖前,誰都沒有說話,誰也沒有眨眼。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一條俯衝而下的銀帶,轉瞬吞噬了先前還有燈火閃耀的城鎮。
隻是一眼的工夫,城鎮化身汪洋,燈火和屋簷一齊淹沒在波浪之下。
虎跳峽上刮起了風。
從寂靜的虎跳峽,再刮向寂靜的黑暗。
……
“決堤了!快跑——”
叫喊的士兵話沒說完,就被奔湧而來的水流一口吞噬。
小猢咬緊牙關,死死抓著一棵大半身子都埋在水麵下的樹,一會功夫,滾滾水浪就從她身邊帶走了兩個遼軍,一個燕軍。
決堤的水流不分敵我,一視同仁地卷走目之所及的所有生命。
天已經黑了,這原本是計劃裡的反攻時刻。
突如其來的大水衝過戰場,帶著水草腥臭的波浪淹沒了金色的農田,蓋過兩方人馬的頭顱,掀過商州高聳的城門,勢不可擋地向著更遠處奔騰而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他們去想原因之前,呼吸就已掐斷在搖晃的水波中。
小猢死死扣著的樹皮忽然脫落,她來不及呼喊就落入了水中。
帶著一絲淡淡臭味的河水湧進口中,小猢身不由己地喝了幾口,好不容易浮出水麵,人已經被衝出很遠,剛剛攀附的那棵樹不見蹤影。
小猢就像一片無根的浮萍,孤立無援地被水流裹挾著衝向前方。
黑暗籠罩在所有人頭頂,絕望的哭喊聲從四麵八方響起。
轟的一聲巨響,是商州城門在水流衝撞下坍塌的聲音。
小猢在水流中離商州城門越來越近,城中的聲音也越來越明顯。
一個浪頭打來,小猢屏住呼吸沉入水中,起伏幾次後,重新浮回水麵。她甩著臉上的水流睜開眼,從淅淅瀝瀝落下的水滴中看見了商州隻剩一半的朱紅城門。
所有象征人類文明的燭火都熄滅了。
孤高皎潔的彎月在夜空中冷眼旁觀。
女子的哭喊,小孩的哭聲,男人的嘶吼,老人的哀求——所有聲音都混在一起,共同組成地獄的樂章。
“愣著做什麼?!快把手伸出來!”
一聲大吼喚回小猢的神智。
大虎緊緊抱著一棵大樹,怒目圓瞪著朝她伸長了右手。
小猢頓了頓,在水流將她衝走之前,緊緊握住了大虎的手。
大虎猛一用力,將她也拉上了大樹。
“抓緊,千萬彆撒手!”大虎麵色鐵青,大聲道,“你看見其他人了嗎?”
小猢麵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他娘的!”大虎罵道。
這次反攻,青鳳軍出了五千人——這五千人,有三千餘都是他山寨的人啊!都是和他沾親帶故之人啊!
小猢咳順氣,問:“為什麼……救我?”
“這時候哪兒想得了那麼多!”大虎皺眉道,“你小聰明多,還是想想這時候該怎麼辦吧!”
“……小聰明在這種時候能有什麼用?”小猢慘笑道
大虎麵色難看地不說話了。
轟隆隆的聲音還在天邊持續著,迅疾的水流就像無窮無儘似的,絲毫沒有減弱的勢頭。
腳下的水位還在持續升高,根本沒有安全的地方。
他們所攀附的大樹在水流衝擊下搖搖欲墜。
樹乾支撐不起兩個人的重量,小猢腳下已有裂紋出現。
“大哥……你這輩子可有什麼遺憾?”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廢話!”
“大哥有遺憾嗎?”小猢執著道。
浪花濤濤,水珠不斷撲打在兩人臉上。
大虎怒聲道:“老子的遺憾就是死之前沒能留下個種!”
小猢咧嘴一笑:“大哥逃過此劫後,一定要記得娶個大屁股的女人,多留幾個種有備無患。”
“那還得有命活下去……”大虎嘀咕著,看向頭發儘濕,半束半披的小弟,“你呢?你有什麼遺憾?”大虎說,“不管我們哥倆誰活下去了,活著的那個就幫另一個完成他的遺憾吧。我要是死了,你就幫我娶個大屁股女人生孩子,你要是死了,你的遺憾大哥也幫你完成。你的遺憾是什麼?”
“……大哥的遺憾我有心無力,還是你留著自己完成吧。”小猢笑著,右手摸上腰上的香囊,“你幫我……”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頓了頓,放在香囊上的手垂了下去。
“算了,沒什麼。”
大虎忽然心生不好的預感:“你……”
他還沒說完,小猢鬆開了樹乾上的手。
“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小虎!”
大虎條件反射伸手去抓,留在手心的卻隻有濕潤的空氣。
小猢背對凶猛無情的水流,在半空中朝他咧嘴一笑,濕透的發髻束著一半,散著一半,濕潤的黑發沾在秀氣的下頜上,竟然讓大虎看到一絲屬於少
女的柔美。
他本能一愣,就在那一瞬間,水浪吞沒了小弟的身影。
水麵上的聲音漸漸離她遠去了。
水浪在小猢頭頂翻湧,人和牲畜的屍體漂浮在昏暗的四周,一間間屋頂淹沒在水麵下,她怔怔看著,手中握著沒有送出的香囊。
香囊中的紙條寫有她的名字,卻沒有安全地址。
於她而言,世上沒有這樣的地方。
即便化為一筆撫恤金,也沒有可以交托的人,死了的話,好像也沒有人會為她哭泣。
遺憾啊……
小猢望著越來越黯淡的頭頂,露出悵然的神情。
可惜死之前,她還是沒弄明白自己究竟算男人還是女人。
如果人有下輩子……
水波在眼前蕩漾,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這輩子太累,還是不要有下輩子了。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