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張開兩片薄唇,終於開口了。
燃燒的夕陽籠罩著他的半張臉龐,卻化不開他麵龐上深淵寒潭一般的冷意。那雙漆黑的眸子掩蓋了他的所有感情,隻剩下靜和冷,好像天塌下來,這張固若金湯的假麵也不會有絲毫裂痕。
“母親先前有一句話說錯了。”
“被人知曉的才是罪孽,無人知曉,便不是罪。”他說,“這間佛殿裡的罪人,隻有母親一人。”
“若是我將這些事統統都說出去呢?!”方氏一臉悲憤。
“母親想說給誰聽?”傅玄邈淡淡笑了,“母親覺得誰會相信一個體弱多病,困居後宅的婦人,而不是遐邇聞名的天下第一公子?”
他走到方氏麵前,無視方氏意願,強行扶起了渾身顫抖的方氏。
“但是母親放心,”他柔聲道,“蟬雨已向佛祖請願,願為佛祖修築金身來換母親重獲光明,即便是要付出蟬雨自己的雙眼也在所不惜。”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從殿外傳來。
安喜寺的方丈身穿袈裟,在佛殿門前向傅玄邈二人低頭行了一禮。
“施主孝心可嘉,德容兼備,不愧天下第一公子之名。”
傅玄邈用衣袖擦去方氏臉上淚痕,這才轉身麵對方丈,緩緩還了一禮。
“天下人才輩出,我又何德何能占據天下第一公子之名?不過是世人謬讚而已,方丈不必當真。”
方丈看著眼前玉潔鬆貞,彬彬有禮的青年,臉上讚譽更加明顯。
“施主謙虛了。”方丈笑道,“我寺一千零一十五個階梯,親自背著盲母上山的,傅公子乃第一人。僅憑此事,貧僧就知道公子美譽絕非浪得虛名。”
“夫人也不必過於憂心,”方丈看向側身站在傅玄邈身後,低頭遮擋淚容的方氏,“生老病死乃人間常事,塞翁失馬又焉知非福?天理循環,自有因果,若是將一切視作佛祖的考驗,施主也能早日脫離苦海。”
方氏呆呆地站著,一話不發。
“二位施主上香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藕荷色衣裙的女施主?”方丈問。
“未曾。”傅玄邈說。
“寺中有女施主走失,若是兩位看到她,煩請轉告一聲——”方丈看著神台上微微晃動的幕布道,“她的友人和侍人在廂房等急了,請她快些過去。”
“方丈放心。”傅玄邈說。
“寺裡為兩位施主準備了粗茶淡飯,二位遠道而來,用了齋飯再走罷。”
“多謝方丈。”
“阿彌陀佛。”方丈說,“二位若是上過香了,便隨我一同前去南廂房吧。”
“如此,便麻煩方丈了。”
方丈轉身走出,傅玄邈扶著方氏,慢慢離開了大殿。
三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一陣微風吹進徹底寂靜下來的大殿,一截灰燼從燃了一半的線香上跌落,在香爐裡摔得粉碎。
黃色幕布在微風下輕輕晃動,一張驚惶而慘白的臉龐出現在佛像背後。
沈珠曦背靠佛像,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恐慌和驚懼像海浪一般衝擊著她的靈魂。
她對商江堰坍塌抱有疑問,但從未想過,是有人蓄意毀壞了堤壩。
是有人明知會造成百萬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仍決然毀壞了守護四州生靈五百餘年的商江堰。
她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更想不到,這人會是她原本的未婚夫——天下第一公子,傅玄邈。
她不可否認她怕他,但那是落水之人怕失去最後一根稻草的怕,是懸空的牽線木偶怕身上最後一根絲線斷裂的怕。她怕他,說不出緣由,但絕非因為他是個惡人。
恰恰相反,無論是在她還是在世人麵前,他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從沒想過,被稱為天下男子之典範的第一公子,竟然會是個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毀壞堤壩,讓四州百萬生靈塗炭的邪魔。
她應該立即離開這裡,但她的雙腿卻像是陷入冰冷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她想起那一個個**的荷包,想起那些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她在燈下一邊哭泣一邊努力辨認泡爛的紙張上的字跡,還想起了商江堰崩塌以後,襄陽城門外不時響起的尋找爹娘的稚嫩哭喊,想起那些枯黃的臉龐,想起因為修堤而死在堰上的那些民夫,她想起了很多,很多。
有那麼多人死去。
有那麼多人失去家人和朋友。
有那麼多人,至今仍不知生死。
被洪水淹沒的四州,至今還未完全清理出來,有無數的農田被淹,有無數人因此忍饑挨餓,還有無數人在洪水之後染上疫病。
明知結果還親手釀成如此慘劇的,是風光霽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她想不到,世人也想不到。
“母親覺得誰會相信一個體弱多病,困居後宅的婦人,而不是遐邇聞名的天下第一公子?”
沒有人。
沈珠曦呆坐著,腦子裡亂麻一般。
一個急促的腳步聲踏入了殿內,稍作停頓後,徑直奔向了神台。
沈珠曦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翻身躍上神台的李鶩,強忍多時的眼淚刷地流出了眼眶。
“李鶩……”她嗚咽道。
李鶩沉著臉蹲在她身前,將其一把攬入懷中。
他語氣不耐,大手卻輕柔而耐心地拍著她的背。
“老子都來了,還有什麼好哭的?”
沈珠曦剛要將剛剛聽到的話轉告給他,佛殿門前忽然響起低沉而熟悉的聲音。
“李知府,沒想到你也是敬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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