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平村典當飾物的女子是否為越國公主還不可知,不必大張旗鼓。”傅玄邈輕聲道。
“不愧是參知大人!做事果然穩當,不像李某——”李鶩歎了口氣,“要是我和我女人失散一年再重逢,就是中間隔著十條商江,老子也能一個助跑飛跳過去。”
傅玄邈的視線從虛空落到李鶩身上,一絲譏諷閃過那雙幽深沉寂的眼眸:
“李大人說的是哪個女人?”
“還能是哪個女人,自然是我的夫人李沈氏了!”
李鶩說的坦然無畏,好像這位李沈氏真的是個平平無奇的李沈氏,而不是身側所坐的天下第一公子原本的未婚妻越國公主。說的人一點異樣沒有,對麵的白戎靈卻恨不得當即跳車逃亡。
李鶩的妻子姓沈,傅玄邈也曾有過耳聞。
“真巧,李大人的妻子也姓沈。”他頓了頓,說,“若是沒有當初的宮變……”
傅玄邈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話沒說完就變成了沉默。
白戎靈知道他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如果沒有當初的宮變,今日他的妻子也會姓沈。
想到此處,白戎靈就感到一股世事弄人的無力。如果當初沒有宮變,表妹順利出降,嫁給天下第一公子的她是否會比今日更加幸福?
這個問題他以前從沒有過懷疑,可是自從表妹那日問話過後,他再也不能篤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能讓李大人跳過十條商江,看來李大人和尊夫人之間感情深厚。”傅玄邈說。
這話帶著一絲諷刺,隻有當日身在佛殿裡的人才能聽出其中深意。
傅玄邈意在諷刺,左側的人卻毫不心虛地點頭道:“我女人是陪我患過難的,我們感情自然不一般。那什麼貓貓狗狗想來破壞,完全是在做夢。”
“既然如此,”傅玄邈說,“那日佛殿又是為何?”
李鶩嘿嘿笑道:“這不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嗎?”
“李大人這話錯了。”傅玄邈冷聲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會犯這樣的錯。”
白戎靈左看右看,不知道這兩人在打什麼啞謎。
“參知大人難道就沒有犯下一時之錯的時候?”李鶩一臉虛心請教的表情。
內心深處,他卻在摩拳擦掌,時刻準備著把他即將吐露出來的風流韻事一字一句地記下來,再回去添油加醋地轉告給沈珠曦。
讓她看看,這就是天下烏鴉一般黑的男人!
當然,他李鶩不一樣。
彆人都是烏鴉,他可是精神抖擻,正氣凜然的黃鴨。
“……有。”傅玄邈低聲道。
他望著空無一物的虛空,臉上露出一抹陷入回憶的悵然。
“是什麼時候?和什麼人?”李鶩恨不得拉起自己的耳朵貼到傅玄邈的喉嚨管上。
白戎靈拚命打著眼色,恨不得立即捏上這膽大包天的鴨嘴。
“此一時之錯,非彼一時之錯。”傅玄邈說,“李大人,你問的太多了。”
傅玄邈靠在車壁上,在冷淡的神色中閉上了眼,明確表示出拒絕之意。
趁他閉眼,白戎靈用膝蓋狠狠撞了李鶩一下,用眼神無聲道:“想找死彆拉上本公子!”
李鶩毫不猶豫撞了回來,疼得白戎靈差點沒忍住叫出聲來。
……罷,他不跟這土鴨一般計較!
“李大人。”
忽然開口的傅玄邈讓李鶩和白戎靈都停下了暗鬥。
白戎靈提心吊膽地看著仍雙眼輕闔的傅玄邈,還以為是兩人暗地裡的小動作被他察覺。
“你曾說過,若你和夫人失散重逢,即使隔著十條商江也能跨越過去……”
“對,是我說的——怎麼了?”
“跨越十條商江並不難,”他緩緩道,“難的是——跨越自己。”
“這話什麼意思?”李鶩皺眉。
傅玄邈卻不再開口。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和煦的,嬌美而芬腴的,像小獸探出巢穴,無害又小心翼翼的臉龐。
一株長在溫室的牡丹,跌落冰冷無情的凡間,即便抓住泥土生存下來,也不會再和從前一樣。
近鄉情怯,怯的並不是家鄉。
怯的,是物是人非。
這條他希望無限漫長下去的路,終於在日月交替,東方未明時到達終點。
襄陽衛所的輕騎小隊在中途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熟悉這一帶的地導騎馬走在前方,為馬車不斷引路。
越行越偏,越開越抖的馬車終於在翻過一個山頭後停了下來,片刻沉默後,燕回猶疑的聲音從車外響起:“你們確定這是壽平村?”
“回稟大人,”李鵲不卑不亢的聲音接著響了起來,“這裡確是壽平村沒錯。”
已經發出微弱鼾聲的白戎靈下巴一點,忽然驚醒:“已經到了?”
“公子……”燕回的聲音這次貼著車門響起了,“他們說壽平村到了。”
傅玄邈終於睜開了眼。
燕回聲音裡的畏懼讓他意識到了門外或許不是他想見到的畫麵,但他自己也難以說清,他所期待的畫麵又是什麼。
燕回的聲音落下後,傅玄邈一動不動,白戎靈睜著眼睛看著他,空氣裡一片安靜。
太靜了。
村落所應具有的雞鳴和狗叫,以及農人們粗俗豪爽的大嗓門,傅玄邈什麼都沒有聽到。
空氣裡流淌的隻有死寂。
傅玄邈麵無表情,心卻漸漸亂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爬上了他的胸口,好像有無數根蛛絲從黑暗中吐出,悄悄地纏住了他的心。
傅玄邈久久沒有動彈,白戎靈心虛不安,正想插科打諢說點什麼,傅玄邈終於伸出手,輕輕推開了車門。
他從車廂裡起身,彎腰走出了車門。
李鶩坐在車內一動不動,銳利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著眼前筆直而凝固的背影。
車窗就在手邊,他不用去看也知道外麵是什麼。
是他傅玄邈親手造成的世界。
傅玄邈站在車頭,他一言不發,車下的燕回連呼吸也不敢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