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季城才聽到回應。
小心翼翼地。
“爸爸?”
“是!是爸爸!”
“不對,我爸爸在做大生意,你一定是騙子。”
季城聽得心酸:“小遠,你連爸爸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可是爸爸怎麼會來呢?”
“爸爸來看你。”
“那爸爸能把門打開嗎,裡麵好黑,小遠有點怕。”
季城不知道,六歲的季遠是怎麼在一個沒有燈光、隻有黑暗的地方度過這漫長的時光的。
他喉頭哽咽:“小遠害怕嗎?”
“有一點。”男孩扭捏地道,“不過小遠很聰明,進來的時候,把喬治一起偷偷帶進來了。”
“喬治?”
“爸爸連這個都不知道嗎?是佩奇的弟弟。”
佩奇?
季城也不知道。
他缺失過太多陪孩子的時光了。
“那有喬治陪你,就不害怕嗎?”
“還是有一點點。不過,現在有爸爸在外麵,小遠不害怕了。”
季城喉頭哽咽得更厲害了。
老實說,他很愛這個孩子,可同時,因為他越來越像她母親的那張臉,他又下意識逃避這個孩子。
“剛才…是媽媽將你推進池子裡嗎?”
這回,門裡的人回得很慢很慢。
“爸爸,你不要怪媽媽,她隻是生病了。”
在商場縱橫十來年的季城,在這時眼淚終於大把大把地掉下來。
他第一次後悔,將這個孩子丟給有病的寧玉憐。
他哽咽著喉頭:“爸爸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可以嗎?”男孩驚喜的聲音,隔著一道鐵門都那麼清楚。
“當然可以。”
“那我想聽三隻小豬的故事!墨水他爸爸給他講過好多遍啦,還有……”
開鎖匠半個小時候才來。
季城在那蹲了半小時,講了絞儘腦汁現編的三隻小豬、小王子……
等門一開,他連忙走了進去。
地下室很暗很潮,到處都是黴味,季城踩進去時,還差點踢到一塊建築廢料,一群老鼠尖叫著跑了過去。
開鎖匠叫了句:“作孽哦。”
而後,季城就看到了靠在門邊牆壁的小男孩。
他渾身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裡撈出來,身上的小紳士服整整齊齊套著,還在往下淌水。
臉凍得發青,卻還是努力站直,朝他露出個笑:“爸爸,你來啦。”
季城一把將他抱了起來。
觸手的冰涼濕冷,讓他感覺自己也像生病了一樣。
……
季城講這個故事講了很久。
“……之後我才了解到,這樣的事不是一件兩件,隻是這次,寧玉憐是先將小遠推進池子裡、又立刻關進地下室,保姆怕出事才聯係的我。而且,寧玉憐三不五時地就會發瘋,她一發瘋就會折磨季遠。”
“保姆跟我說,小遠去牽她的手,就會被推開。那麼小,兩歲,就會被推開。我以前很奇怪,為什麼季遠總是生病,彆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但他總是感冒發燒,後來我才知道,寧玉憐故意的。她為了讓我回家,就故意折磨我的小遠,她讓他生病,讓他在大冬天穿一件單衣在外麵跑。大冬天啊,她怎麼做得出來……”
沈雙想起了那些細節。
方鳴之說他過去總發燒,難怪他處理小麗生病那麼遊刃有餘……
她聲音沙啞:“那推進池子、關進地下室……”
“是,都有。”季城點頭,“不止一次,長達兩三年。”
沈雙沒說話了。
她心裡像有把小刀子,在軟軟地割,割得她難受而壓抑。
她沒法想象,那麼陽光、耀眼得像星辰一樣的男人,在幼年時竟然有過這樣的經曆。
“你是不是很奇怪?其實我也很奇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那麼殘忍?後來我明白了,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寧玉憐就不。她天性殘忍。”
“就像她將小遠推進池子裡、按著他頭,讓他飽償窒息的痛苦,隻是因為——”
“——她嫌小遠不會哭。”
這什麼狗屎理由?
沈雙一愣,卻見季城朝她露出個苦笑。
“對,就是為了讓他哭,隻因為有一次,小遠哭著給我打電話時,我回來了。所以後來,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讓他哭,”季城帶了絲欣慰道,“但小遠不哭,他很倔,像我。”
沈雙卻想起第一晚她來這時,罵他的那句,“你什麼時候才能不撐著你那副假麵具”時,他無奈的笑。
再去想過去,季遠什麼時候都是笑的。
開心不開心,都是笑的。
原以為是商人的本能,可現在想想,也許是他天性厭惡落淚。
季城的故事到這就講完了。
房間裡陷入了安靜,過了會,沈雙起身告彆,才走到她和季遠呆的房間門口,就見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一臉為難地站在那。
等見到她,一臉欣喜地迎過來:“沈小姐,我家太太找您。”
“你家太太?”
“啊,就是小季先生的母親。”
寧玉憐突然派人來找她,她不是剛醒麼?
沈雙奇怪:
“找我?什麼事?”
“這我不知道,沈小姐,我也隻是個保姆。”來請人老老實實道。
沈雙也不為難她,想了想,拿出手機發了條「寧女士找我],而後跟在她後麵道:
“走吧。”
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寧玉憐從icu出來後,安排的病房正好和他們之前定的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以至於沈雙在走廊上時還能想一想,寧玉憐找她什麼事。
總不能是直接叫她離開她兒子。
也不一定。
畢竟瘋子的思維不好猜。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等到病房,看到那蒼白著一張臉坐在那的寧玉憐時,沈雙又覺得:這不過是個犯了病的女人。
很美,即使上了年紀,也絲毫沒有淡化那種美,反而像被人用丹青細細繪製裱好的一幅畫,那略帶了一絲偏執和瘋狂的眼神,隻是給畫增添了令人心醉和神往的惋惜。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季城這樣一個精明的人,為什麼會娶一個意誌裡知道不能娶的女人。
沈雙在看寧玉憐,寧玉憐也在看沈雙。
在她看來,這個女孩有點過分得刺眼了。
她是年輕的,漂亮的,那雙淺色的眼瞳又迷離又嫵媚,可偏偏身上的氣息太乾淨了,尤其她睜著眼睛好奇地看過來時,一點惡意也沒有。
她就像一大捧陽光,或者,像冬天陽台上曬肚皮的懶洋洋的貓。
寧玉憐記得,他兒子小時候就養過這樣一隻貓。
不過被她送走了,還告訴他:她丟池子裡了。
寧玉憐現在記得,當時小季遠的表情。
太可愛了,白得像外麵的雪娃娃,眼淚也沒有。
“坐。”
她道。
沈雙沒坐:“您找我什麼事?”
“哦,我想讓你離開我兒子。”
沈雙:6。
果真不落俗套。
開門見山。
很好。
“如果我說不呢。”
“啊,那我換種說法。”寧玉憐不瘋的時候,連眼角的魚尾紋都是迷人的,她彎了彎眼睛道,“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完我這個故事,你再決定要不要離開他,怎麼樣?”
似乎也不需要沈雙的回答,她下一句就是:
“季城是個偽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