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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毛!段二毛!”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男孩在院牆外頭蹦躂著。
“我叫段英!”門打開, 額頭上凸著青筋的曲英然走了出來。他如今已經芳齡八歲,紮著兩個包包頭, 穿著淺灰色的短打, 綁著綁腿, 穿著草鞋, 圓胖胖的小臉白皙得跟衝天辮簡直就是兩個人種, 但他那雙手跟臉可一點都不一樣, 是農家孩子的粗糙。
衝天辮摸摸自己的後腦勺:“知道啊,不過你這大名多不順口啊。怪怪的。”
“……”
“不說這個,我們去林子裡摘□□果, 你去嗎?”
□□果是一種長在某種矮灌木上的果子,跟棗子差不多大, 有黃有綠有紅,形狀疙疙瘩瘩的。不過彆看這東西長得難看, 味道卻不錯,甜滋滋的還有清香,是農家孩子們這個季節裡最喜愛的小零嘴。
“不去,一會我要跟我兩個師父去打獵。”
“哎?哦……”曲英然一說不去, 衝天辮還有些相勸, 可再聽他說是去打獵, 他就把話咽回去了,臉上流露出一股羨慕來,“段叔和顧叔是真有本事的,那個……二毛……段英!能、能帶我一起去嗎?”
“不行。”
衝天辮被打擊得小辮子都朝下垂了, 他扁了扁嘴:“那成吧,回頭見。”
衝天辮走了,一隻大手蓋在了曲英然的腦袋上:“兒子啊,你這樣會沒朋友的。”
“我……”
顧辭久按他腦袋的力氣加了點,把他按得直接彎下腰去,還差點跌倒。
“是誰說的要體會人間大愛的?你都不跟人家交流,能有個屁的愛啊。”
“交流才是個屁呢!”曲英然怒了,“光屁股遊泳!撒尿和泥!這有個屁的愛!”
看他這樣子,顧辭久點點頭:“不錯不錯,有點人氣了。”
這叫人氣?!這叫惱羞成怒好吧!
“二師父!你也彆就隻是在那笑啊!”
笑彎了腰的段少泊站了起來,擦了擦眼角的淚,對著他攤手道:“想讓我不笑,那你們倆就彆做可笑的事情啊。”
曲英然歎氣,他二師父看著純良,可實際也是黑的。
一通笑鬨,顧辭久叫了一聲:“大毛!小黑!小白!走走走!咱們打獵去!”
一身油光水滑,看起來比當年大了兩圈不止的大毛出來了。琥珀和黑曜跟在大毛的身邊,至於為什麼它們又被叫成小黑、小白了?那自然是小名了。
“嗷嗚!!”黑曜叫了幾聲,對自己的名字提出抗議。
但被顧辭久徹底無視,而這種抗議無效的情況,曲英然怎麼看怎麼都覺得眼熟。
一家三口背著草筐,帶著三頭狼進山了。到了第二天晌午才回來,而且收獲頗豐。顧辭久背著一頭大野豬,段少泊背著一頭雄鹿,曲英然的小筐裡頭,全都是雉雞和兔子。
剛到了家裡放下東西,顧辭久和段少泊就走了,隻留下曲英然一個人收拾獵物。臨走之前,段少泊笑眯眯的拍了拍曲英然的腦袋,所以……曲英然有點方,往常他們這麼乾的時候,不一定沒好事吧?但一定有什麼關於他的事情,會發生重大的變化。
果然,這倆回來跟他一說,曲英然一驚:“辦蒙學?!”
“對。”顧辭久點頭,“村子裡的孩子,要拿點束脩來,想上就能上。但你是必須上。”
曲英然想起了打獵之前,他與這兩人的那一番“爭論”(其實隻是他單方麵被鎮壓),他們給他找一個正常的融入同齡人的機會?
“其實無需如此,等他們長大了,我們就能說到一起去了。”
“這話才是大錯特錯了,你看我和你大師父,與此地的村民能說到一起去嗎?”
“這……”
在村子裡住了八年,他們倆確實是融入了這個村子,可這種融入並非是成為了上山村農人的一員,而是有點敬而遠之的意思——這裡的敬而遠之請當作褒義。農人們把他們當做兩個隱居的能人,信任他們,依賴他們,尊敬他們,遇到事了也會站出來保護他們,可這並非是平等交往。
曲英然思索片刻道:“這樣不好嗎?”
顧辭久:“那這樣跟你過去有什麼不同嗎?”
好像是沒什麼不同,他這是在不知不覺間,又走回了老路。
段少泊:“趁著還有一個朝天辮,趕緊給自己找一些普通人的朋友吧,少年時的朋友是最真實的了。”
“他叫孫大黑,不叫朝天辮。”
“嗷?”黑曜抬起頭來,以為在叫自己。琥珀翻了個白眼,給自己蠢哥哥一爪子。
顧辭久:“哦,原來是叫朝天辮啊,知道了。”
“……”
若農忙的時候顧辭久和段少泊提出來這件事,即便兩人的聲望高,但也是沒多少人願意響應,可現在農閒,熊孩子們更閒——這些年上山村越發富裕,孩子也越發多,一大群一大群的姑娘小子跑來跑去的就跟一群一群的蒼蠅似的,嗡啊嗡的!彆提多煩人啊。可說是時機正好。
不過就算是農閒,來的也隻有大多數男孩和零星的兩個女孩子,因為也有不是熊孩子的。大人農忙的時候忙,農閒了也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若是孩子多的人家,那就是大孩子照顧小孩子,七.八歲的孩子,女孩踩著板凳在灶台上做飯,男孩從山上背回來比自己還要高的柴火。他們,既不會跟其他孩子玩耍,也不會來這裡上課。
上課的地方就是上山村的曬穀場,沒有桌椅,就孩子們一人從家裡拿來一個小板凳,這不是坐的,他們就坐在地上,板凳是當桌子用的。
顧辭久幫段少泊支了個黑板,就樂顛顛的坐在邊上的板凳上看他了——至於為什麼是段少泊教書?被壓著……的時候,那當然是什麼話他都答應了。這就是個大壞蛋!
除了顧辭久之外,許多村人也都圍在周圍,笑嗬嗬的看著自家的娃。其中有許多人家,已經送了孩子出去讀書了,但是這年代獨生子女是絕對的少數,送出去一個第二個第三個那就就彆想了,女娃就更彆想了,送他們來讓顧家的教一教,能認上兩個字,也算是彌補了這些家長的愧疚了。
“好了,大家都安靜一下。”段少泊敲了敲小黑板。
熊孩子們對於他還是挺敬畏的,尤其後頭讓爹媽看著,剛才還打鬨的,至少表麵上是閉了嘴盯著段少泊看了。
“好,那今日起,你們就是我的學生了,我先問一下,你們長大了想做什麼?”
“想作大英雄!”“做大官!”“當有錢人!”“跟我爹種地!種好多地!”“娶個漂亮媳婦生大胖小子!”“躺在炕上讓人喂吃喂喝!”
那娶媳婦生大胖小子的已經讓眾人哄笑不已了,喂吃喂喝的頓時讓笑聲更大了,他爹媽在村人中麵紅如血,看來這小子回去八成是要吃一頓混合雙打。
“嗯,雖然說得不大一樣,但總歸大家今後想的也就是有權、有財、有地。對,娶媳婦生孩子,躺炕上至少也得有錢,要不然誰喂你?”
“我生個孩子!他能不喂我?”這躺吃的小子還挺衝,直接大聲嚷嚷。
村人不笑了,但眼神變得比較複雜。他們上山村除了六嬸兒和崔瘸子這兩家,其實也還有些其他的禍害,就是剩下的隻是個彆並非是一家子都是禍害,或者這個禍害就禍害他們自己的家人。
這其中就有躺吃小子的奶奶,趙奶奶。這趙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挺好的,可自從她老伴去了,脾氣就變了,她對外人倒也沒什麼,就是坑自己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一個老太太穿著紅襖,戴著銀簪子,塗脂抹粉,且還給養得白白胖胖。他們家賺多少,她就給敗掉多少。
也有人勸她,可她說:“我不定什麼時候就跟著我老頭子去了,這一輩子我都為了兒女勞苦,還不讓我臨死之前享享福?”
她這臨死之前都臨死了二十多年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是勤快人,都讓她連累得吃糠咽菜。這躺吃小子比衝天辮還大兩歲了,可也乾瘦得嚇人。
“你讓這孩子喂你之前,得把他養到能喂你吧?如果你是隨隨便便養的,家裡也沒有積蓄,那等他能喂你的時候,又能喂些什麼?”
“不管喂什麼,反而到時候我不用乾活,就能吃飽。”
“這個啊……”段少泊從黑板前頭走下來,躺吃小子看他越走越近,頓時有些畏懼,扭頭就去找他爹他媽。可他爹媽的臉色更可怕——家醜不能外揚,就算這事村裡人都知道了,但也沒這麼大張旗鼓的嚷嚷過。而且旁的村人臉色也不好看,因為躺吃小子的話,讓其餘孩子神色間也有些異動,這是要把自家的娃兒教壞了啊。
躺吃小子嚇得扭過身來:“段叔,我錯……”
有什麼東西被扔進了嘴裡,他嚇得要命,想著自己莫不是要被毒死吧?可剛要吐他就重新閉緊了嘴巴。
“好吃嗎?”段少泊扔進他嘴巴裡的是一塊鬆子糖,顧辭久給他做的零嘴兒。
“嗯!”躺吃小子趕忙點頭,其他家的小子逢年過節都能有一塊半塊的飴糖甜甜嘴,他依舊很久沒有嘗過甜味了。
“你若想等孩子長大了懶在床上,那他們長大之前,你是彆想吃到甜嘴的了。他們長大後,你也不一定能吃到甜嘴的。可你若是能安下心來跟著我學,那無論日後躺不躺在床上,都能吃到甜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