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判官看著七位大夫的診斷文書,抖了抖黑白混雜的胡須,略略發懵地看向蘇園。
“你要將龐顯關進開封府大牢?”
蘇園乾脆點頭。
周老判官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蘇園知道周老判官在顧忌什麼,據理力爭:“他為保高潔名聲,向官府虛假告發,乾擾府衙公務秩序。他妄圖利用衙門幫他澄清私名,根本就將開封府當成了他家仆一般使用。
倘若這次縱容他,眾官貴子弟紛紛效仿,開封府威名何在?百姓又如何指靠官府?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他龐顯!”
蘇園闡述的過程中,發現老判官的眼皮耷拉下去了,好像要睡著了一般,便在講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喊聲特彆鏗鏘有力。
周老判官被嚇了一跳,埋怨蘇園:“好好的說話就行,你這丫頭突然喊什麼。”
“怕您聽不見。”蘇園恭敬道。
周老判官正經看蘇園一眼,歎道:“知道了,但包大人不在,這事兒咱們做不了主。”
蘇園之前就有點擔心這位周老判官膽小怕事不作為,沒想到她的擔心這麼快就應驗了。
周老判官慢悠悠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才又開了口。
“報與禦史中丞,問問他的意思如何。他若說行,咱們就容易了。”
蘇園愣了下,黑亮的眼睛驚喜地盯著周老判官看。沒想到他老人家還挺有智慧,並非她擔心的那般膽小怕事。
所謂“執法在傍,禦史在後”,禦史中丞是禦史台的主官,監察彈劾自然不在話下。倘若有他讚同了開封府的做法,誰若敢反對,他便率領禦史台一眾監察禦史去群槍舌戰,哪位朝臣能打得過?
更不要說當下在任的這位禦史中丞,論人品才學皆一流,此人正是晏殊。
周老判官到底是在京城官圈裡混久了的人物,縱然他與晏殊沒有過往來,但可以靠關係托人把信親自送到晏殊手上。
如此很快就得到了晏殊回複了,蘇園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將龐顯關進開封府大牢。
龐顯翹著二郎腿,在開封府祠堂等候了兩個時辰。期間挑剔茶不好喝,點心太粗糙讓重上,又問了三遍開封府小吏,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我這案子什麼時候能查明白?”
“你們何時去貼告示證明我清白?”
“太慢了,你們就這麼為百姓辦差?”
……
蘇園帶人來的時候,龐顯正質問小吏是誰負責他的案子。
“我尚且是太師的侄子,都被你們這般怠慢,若換做普通百姓,你們開封府豈不是更加拖延疏忽了?快些把你們管事的周判官叫過來,我倒要好好好問問他。”
“還有那個姓蘇的女人,你們開封府是沒人了麼?竟讓個女子在府裡當差辦案,就女人的一點見識,除了生孩子還能有什麼用。這案子你們開封能查明白就怪了!”
龐顯話說到這裡,已然看見走進門來的蘇園了。他就慵懶地靠坐在椅子上,微微揚著下巴,鄙夷地掃視蘇園。
接著,龐顯就故意繼續訓斥那小吏:“連孔聖人都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們開封府留女子辦差,跟姑息小人有什麼區彆。”
蘇園對龐顯一笑,“東京第一美男子,”
聽蘇園提及這個稱號,龐顯臉上立刻洋溢出幾分驕傲得意。莫非這蘇園也在仰慕他英俊的容貌?算她有眼光!
不過那又如何,覺得他英俊,傾慕他的女子可太多了,像蘇園這種貧賤出身的女人他根本不會看在眼裡。這女人身材倒是不錯,用來做個通房小妾倒勉強可以。但她是他兄弟看上的人,朋友妻不可欺,隻能留她給他兄弟殉葬了。
“——坐東京第一大牢,會很相配哦。”蘇園才把話慢悠悠的說完,便伸手示意龐顯,可以移步去大牢了。
龐顯臉上的得意之色驟然消散,起初聽坐牢的話時,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聽蘇園說第二遍的時候,他才徹底確認沒聽錯。
“你好大的膽子!”龐顯蹭地起身,怒瞪蘇園。
一直跟在龐顯身旁伺候的昌盛,這時也連忙衝了出來,嗬斥蘇園無禮,命她趕緊跪下給他家二爺道歉,“膽敢冒犯龐二爺,乃大不敬之罪。”
“請問你家二爺是何官職?在哪兒高就?可有爵位在身?”蘇園的三連問令昌盛瞬間噎住,答不上來話了。
“既無官爵在身,也不是王子皇孫,不過就是出身稍微好點的子弟罷了,憑何治我大不敬之罪?”
蘇園語用重心長的口氣,教導昌盛。
“你可以狗仗人勢,但也得多讀書啊。你瞧你連律法都不熟悉,就敢帶著你家二爺在開封府撒潑,多丟人是不是?”
蘇園的這番話有著越琢磨就越讓人氣吐血的本事。
她譏諷昌盛是狗仗人勢的狗,卻又怪昌盛不該把龐顯領到開封府來,這相當於變相罵龐顯連狗都不如,需要被一隻狗領著。
“你這賤——”龐顯怒拍桌子,欲吩咐屬下教訓她。
不等他話說完,蘇園已經招呼衙役把龐顯押住了。衙役鉗住龐顯的雙臂,將他整個人壓製得很死,令龐顯毫無反抗之力。
蘇園特意把她從拿廚房拿來的臟抹布,堵住了龐顯的嘴。
龐顯瞪圓眼,表情猙獰至極,由此可推知那塊臟抹布的味道一定不是很好。
龐顯身體上半身突然一聳又一聳,幾番做出嘔吐狀,甚至好像已經把胃裡的東西嘔了出來,但都因為嘴巴被堵死的緣故就無法吐出來。
最後就見他喉結滾動,似乎是把東西又咽了回去。
昌盛見這場景,幾番跳腳,欲去救龐顯,但都被衙役們攔住了。他
昌盛不罷休,威脅蘇園最好立刻把人放了,否則他便通知龐太師鏟平開封府。
“我諒你是一名忠仆,剛才才沒跟你一般計較。但如今你說話汙蔑我們德高望重的龐太師,我就不樂意了。太師的名聲豈能被你這等人隨意玷汙!”
蘇園當即令衙役把昌盛也抓起來。
“你無恥!你胡說!我何時冤枉過龐太師!”昌盛不解罵道。
“剛才就是你說,龐太師會鏟平我們開封府,這不是冤枉龐太師是什麼?龐太師德高望重,必是通理之人,且不說此事我們開封府沒錯,就是有錯,最多不過是懲罰我們,將人貶黜打發出去。
總之不管怎樣,也不可能就此擅鏟平開封府。彆說龐太師了,陛下也不會。你造謠龐太師濫用私權,不是汙蔑是什麼?”
衙役們隨即就將昌盛也押進了開封府大牢去,其被關的地點與龐顯距離甚遠。
“老大厲害!”孫荷在外目擊了整個經過,興奮地向蘇園表達崇拜。
孫荷邊上的有幾名老衙役也在旁觀,他們都曾經是老捕快蘇峰的至交好友,這會兒很為蘇園擔心。
“園園啊,你這麼對付龐太師的親侄子,就不怕他報複你?”
蘇園輕笑,“諸位伯叔多慮了,我便是善待他,也不會有好報。”
幾名老衙役皆不解地詢問蘇園緣故。
“他認曹謹是好兄弟,把我當成是害死他好兄弟的罪魁禍首。所以我即便從前從來沒招過惹他,他卻還是處處針對我,意圖算計我。”
“原是如此,可憐你這孩子了。”
老衙役們越想越氣,那龐顯是何等身份尊貴的人物,竟連他們開封府的一名小孤女都不肯放過?陰婚案分明是平遠侯府先有錯,蘇園無辜受害。那案子按照律法審問得清清楚楚,人死了也就過去了,如今竟還把錯怪在蘇園身上。
難道園園受的苦還不夠多麼?為什麼偏要這麼針對她!
老衙役們在開封府都有些人緣,也帶過不少年輕的衙差和獄卒。當下就吩咐下去,便是不能明麵上去招惹這位龐太師的侄子,暗地裡使點招數讓他彆太好過,總是可以的。他們雖然力量微薄,但也隻要有可能,一定要為可憐的園園出口惡氣!
本來對於龐顯的胡鬨,蘇園一開始沒太多掛心,基本上是‘他出一招,她便還一招’的程度。
龐顯與蘇進敬的聯手,卻是觸碰到了蘇園的底線了。所謂‘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一旦有敵人想組隊聯手對付她的時候,蘇園的戰鬥欲就會被徹底激發出來。趁早打擊,各個擊破,絕不留情。
龐顯住進開封府大牢的當天晚上,整個東京城都知道了他的醜事。
消息之所以傳得這麼快,還要多虧龐顯在來開封府報官之前,特意做過宣揚,所以有很多人在關注他報官的結果。
在傍晚刊發的小報上,也寫了此事,知道的人便就更多了。
這之後便有人向曾為龐顯診脈的大夫求證。若說隻是一位大夫的話,這大夫可能還不敢說,共計七位,即便透露了消息出去,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七位中的誰。所以這個求證,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所以一夜之後,滿東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龐顯癖好特彆,醜態畢露之後,竟還妄圖保住自己‘高潔’的名聲,非跑去開封府胡攪蠻纏,憑著滿身曖昧的紅痕,硬說是受了挨打襲擊。明明身體被針灸調理得氣血通暢,生龍活虎,他卻非睜眼說瞎話,說受到了極其殘忍的酷刑。
這可真是太不要臉不要皮了!仗著自己出身高,便為所欲為,竟敢令開封府幫他作假證!無恥下作之徒!
……
再說太師府這邊,因昌盛也被開封府緝拿了,龐顯其餘隨行的小廝則都在馬棚等候,再加上開封府的人都比較嘴嚴,沒特意透露什麼。
他們等到天快黑的時候,才發現情況不對,就趕緊匆匆跑回太師府報信。
但這時候開封府諸位官員已經放值了,龐太師隻得派人去周老判官家中請人。周老判官卻不在家,其家人聲稱說他隻會捎消息回來說去會友了,但是去會哪位朋友卻不知。
龐太師雖知這可能是借口,卻也無可奈何。他雖貴為太師,但也要遵循朝廷法度,總不能自己帶人硬闖開封府大牢,然後不管不顧地直接將侄子救出來。
倘若這樣做,第二天禦史彈劾他的折子定會摞得丈餘高。若一不小心真碰上皇帝心情不好,此舉便是授人以柄,成為他被人多走太師封號的契機了。
龐太師縱然再寵愛龐顯,也不能拿自己的官爵冒險,隻得讓他在大牢裡忍一晚,想來也受不了多少苦。
次日,龐太師就抵達開封府,要求周判官釋放他侄兒。
周判官便將大夫診斷以及龐顯所犯條款一一清楚羅列,非常謙遜又無奈地表示,並非他想緝拿龐顯,實在是因為龐顯的行為太過。
龐太師看過大夫們的診斷文書後,蹙眉質疑:“這上麵所言屬實?”
周判官一聽龐太師這話,心裡更加鬆了一口氣,原來龐太師並不清楚他侄兒的具體情況,那這就更容易解釋了。
“下官就怕弄錯了,冤枉了他,特意請了七位大夫看,其中還有兩位是禦醫。”
七位大夫,這肯定做不了假。
龐太師也有些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侄兒在騙自己。
當時他因為公事忙,也沒有多問。隻聽他口口聲聲說,被神秘人挾持,慘遭狠狠一通折磨。可若是被殘忍折磨的話,又怎會身上一點傷都沒有,隻有讓人誤會的紅痕?
所以真如傳言所言那般,根本就是他自己出了醜,為了挽救名聲才鬨這麼一出?
仔細思量,卻還真有這種可能。以他的身份,以太師府如今在這京城之中的地位,誰敢隨便招惹他?
龐太師無奈地歎口氣,感慨這孩子太過頑劣,居然連他都敢騙。
“若論誣告罪,大多都是偽造的證據,誣告彆人陷害。他隻不過是說自己受傷,並沒有牽涉到彆人,算不得什麼誣告。”到底是自己的侄子,龐太師還是要護著他的。
“正是這個道理。開封府雖遭他胡鬨一通,但諒他年小,再者看在太師的麵子上,我們本不該計較的。”
周老判官語氣誠懇地說著,倒讓龐太師陰沉的臉色放鬆了些許。
“可是——”周老判官一臉無可奈何,奉上昨晚最新出爐的小報給龐太師,“這事兒鬨得實在是太大了,小報上都寫了,您瞧瞧。下官這一查才知道,二爺在來開封府之前,好一頓宣揚消息,那些文人雅士、官貴子弟,還有不少百姓,都盯著開封府,等處理結果。”
周老判官再度萬般無奈地表示,事態發展成這樣,眾目睽睽,影響頗大,他無法隨便糊弄處置了。
“隻要暫且關他幾日,給他一個教訓,等風頭過了就可。”周老判官打商量道。
龐太師微微眯起眼,“我這侄兒自幼父母雙亡,可憐得緊,這次許是有些胡鬨了,但到底沒礙著誰,犯什麼大錯。這點罪名於你們開封府而言,是可罰可不罰。周判官這是不打算賣老夫的麵子了?”
“下官不敢,下官也是無可奈呀,實在是——”周老判官又要重複之前的說辭。
“行了!”龐太師可受不了這老頭的念叨,甩袖起身便走。
此事隨後就上報到宮裡,龐貴妃忙到皇帝那裡為自己的堂弟求情。皇帝自然動容,正打算下令放人,便有禦史台的眾位官員聯名上疏,彈劾龐太師縱容侄子胡鬨開封府,枉顧律法肅正,衙門威嚴。
皇帝見此事鬨得挺大,再細聽禦史們所說的經過,以及開封府的處置方式,方知自己之前偏聽偏信了,此刻倒不覺得開封府的處置有任何問題了。
一方麵遵循了律法,一方麵也顧及龐太師的麵子,在懲罰上留有餘地,不過隻是讓龐昱在牢房裡住上十天而已。
最後,皇帝不禁沒有下令放了龐顯,還特意下旨褒獎開封府秉公辦案,不畏權貴,給了賞賜。
龐顯在第一日住進開封府大牢的時候,十分氣不過,一直在放狠話,嫌棄這嫌棄那,鬨騰得一宿沒睡。可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他也沒等來太師伯父來救他,這才開始心慌了。
他看不上開封府給犯人供給的豬食,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