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梵梨還看了看自己曾經寫下的晉升捕獵族的SWOT分析表:
優勢:成功成為捕獵族後,可以活到兩千多歲,尋找到蘇伊,可以變強,可以保護她的朋友們。因為基因也會被“冥河之心”修改,警方那邊持有的DNA記錄和她再對不上號,還可以避免被查出靈魂交換。
劣勢:可能會有後遺症,有近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會死。
機會:極有可能重新變回以前的自己,回到親人身邊,離開這該死的光海。
威脅:成為捕獵族,可能會麵臨新的族群競爭。但這並不是她所畏懼的。
最後,她手寫了自己兩個問題:作為蘇伊的生命,對自己來說,有任何意義嗎?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回不到陸地上,即便死掉,她會覺得可惜嗎?如果沒有星海,答案是否定的。
其實,她早就有了結論,隻是直到今天,才總算準備邁出這一步而已。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領班經理露出了毫不意外的微笑,遞給她一份服藥協議書,“你先把這個看一看,沒有問題的話,我就叫阿達先生來了。”
梵梨接過協議,忽然想到了關鍵問題:“對了,價格……”
“是免費的。”
“免費?!”
“你們都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來服藥了,同時成為我們的魔藥臨床實驗對象,我們怎麼好意思再收錢。”經理上下打量她一番,又嗤笑一聲,“再說,會選擇這條路的人,也不存在付錢這種能力吧。”
頓時,梵梨有一種深深的被鄙視感和無力反駁的尷尬……
但想想也是,比起一次性支付的藥物費用,大量捕獵族幾近終生買斷的投靠、效力,才是最值錢的資源。而且,不管言語還是行動上,他們都沒有半點強迫她的意思,這倒是顛覆了她對黑幫強行收保護費的印象。
經理遞給她的確實就是傳說中的死亡協議書。她大致看了看內容,除了重複的死亡字眼讓她感到恐懼,其它內容基本都是經理曾經告知過她的。
“最後一個問題。”梵梨深深把一口海水吸進肺部,“如果我成功變成了捕獵族,現在喝的變形藥還能維持海洋族的模樣嗎?”
“當然可以。”
“那我沒疑問了。”梵梨把協議書遞回給他,“我願意接受種族晉升。”
在接待室裡等了二十五分鐘,經理把她帶到了黑鱷工會首領阿達的辦公室。
剛一推開門,她就被蔓延了半個房間的肥胖觸手嚇了一跳。坐在椅子上的阿達先生原本圓臉而慈眉善目,但因為額心到下巴有一條長長的疤而顯得猙獰。他抱著一條幼年噬人鯊,掰開它的嘴看它新長的牙齒,聽見開門聲響,頭也沒抬地說:“梵梨小姐麼,服用‘冥河之心’可不是玩洋娃娃、家家酒,你想好了麼。”
“嗯。”
“來簽字吧。”
梵梨和阿達先生雙方簽字保存協議,阿達先生安排好醫生和藥劑師,把她送到了服藥室。
這是一個密閉的乾燥環境,裡麵的設施看上去很像人類的手術室。進去以後他們自然幻化成了陸生狀。醫生示意她躺在手術台上,並讓護士幫她把四肢銬了起來。梵梨怯生生地小聲說:“這個……有痛苦到這種程度嗎?”
“隻是為了防止異變。雖然第一次死亡概率低,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梵梨再提不出下一個話題,隻覺得頭皮發麻,心“咯噔”一聲掉到了肚子裡。然後,她看見護士用各種消毒藥劑幫她清理身體,還有一個護士拿出輸液的針頭說:“這個是鎮痛劑,針頭粗,會比較痛。”
梵梨側過腦袋一看,微笑著眨眨眼說:“不說是針頭,說是吸管,我感覺會好受很多。”
“梵梨小姐不錯,心態很好。”醫生也慈愛地笑了。
“都是裝的,其實我很緊張。”
“你沒有很緊張,心率低於常人。”醫生沒有使用任何儀器,僅僅靠捕獵族敏感的聽力和計算能力判斷出了她的心率,“平時喜歡運動麼?速遊?”
“不怎麼運動。”
“那你成績很好吧。優等生心態都好。”
心態好是一碼事,真的紮進去痛到想一頭碰死是一碼事,止痛藥本身帶來的痛感更是另一碼事。梵梨強忍著沒慘叫出聲,嗚咽著說:“為什麼不直接用麻醉把我弄暈算了……”
“短時間內三次麻醉,海洋族的身體受不了的。前兩次隻能忍痛了。接下來你的身體會有比較大的變化,保持這個心態,成功率更高。”看見她皺著眉點頭,醫生抬了抬下巴,“給她輸‘冥河之心1號’吧。”
原來,“服藥”並不是喝下去,而是輸液到身體裡。他們拔了鎮痛劑,把藥水換成了藍色的“冥河之心1號”。因為針頭粗,就像直接把水龍頭插入血管裡一樣,冰涼的藥水汩汩流入梵梨的身體,把她的血液都凍結起來。哪怕提前打過鎮痛劑,強烈的刺激也讓她冷汗流了一身。
頭和心臟像被火灼燒,四肢卻發冷得像丟入了冰海深處,眼淚被刺激得大顆大顆落下來,完全是生理反應,與情緒無關。
第一次都這樣了,第二次、第三次,豈不是要直接死過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漸漸地,她的耳朵變得越來越敏感,所有的事物好像都被拉近到身邊一樣。她聽見自己心跳與周圍人的心跳混在了一起。疼痛原本緩和了一些,但很快又一波更刺激的痛感順著藥水襲遍全身,又是一波灼燒與冰冷輪流鞭笞著她的神經……
不知痛了多久,最後手銬解開的時候,梵梨大口喘氣,想要下床,結果差點從手術台上滾下來。
“彆亂動,你現在走不了的,需要休息。”護士們把她扶回去。
她癱軟成一攤泥,神智模糊,被抬起手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腕因掙紮流了很多血。而之前這些地方沒有感覺到一點痛。
護士們替她包紮傷口後,把她抬出了服藥室。進入海水中,浮力自然把她托了起來。海族接觸海水後,傷口也會愈合得快一些。看見她擔心地看著一些染紅海水的血,醫生跟她說不礙事。然後,她徹底放鬆了,頭暈目眩地看著周圍的場景不斷變幻。
淚水再次盈滿眼眶,但這一回不是因為痛苦了,而是一種劫後餘生的孤獨感。如果這時候大姑在門外等候,一定會衝過來撫摸她的頭,比她還要難過;如果爸爸在,也肯定會認真聆聽醫生的指導,為她安排好回家的車、複查的時間、一切休養事項……
可是,外麵沒有一個她認識的人。她在陌生的世界裡,與愛她的家人和生活相隔了2271年。
等恢複好以後,她要一個人回去,一個人麵對被死亡威脅的恐懼。如果運氣差一些,她還會命喪於2271年前的深海中,變成白骨,與一堆無名者埋葬在法外墳場裡。
可她不會放棄的。
在未來,她要回家,和家人團聚,她要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在現在,她要保護周圍的人,保護星海,不能讓他再為她受傷了……
想到這裡,她告訴自己,這都是自己做的選擇,不要哭,不要那麼脆弱。於是咬著牙關,硬把眼淚逼了回去。
可是這一份令她驕傲的堅強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因為,她在諸多形形色色與她擦身而過的路人中,看見了熟悉的一張錯愕的臉孔。
“星海……”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本想說點什麼,但和他視線撞上的刹那,所有在心底默默建設好的堅強堡壘坍塌了。她再也繃不住,狼狽地哭了起來。
海族流淚是很麻煩的事,會有很珍珠般的淚珠漂在水裡,不像人類稍微抹抹眼角就能藏住。她伸手晃了晃,想把淚珠打散,可星海跟上來握住了她的手。當自己的手被他的掌心完全包圍,孤獨與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反倒讓她流出了更多眼淚:
“你……你怎麼在這裡?”
星海本想摸摸她的頭,卻不知從何下手,隻是跟隨著護士遊動的步伐,低頭看著她,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等她被安置在了病房裡,他總算開口了,卻十分震怒:“為什麼在這裡,這問題應該是我問你才對!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裡,不跟任何人商量就做出這麼危險的決定?!”
梵梨怔了怔,因為沒底氣變得更虛弱了:“我、我不能再這麼忍下去了……”
“你就是覺得我保護不了你,對不對?!服用‘冥河之心’,你有跟我提前了解過嗎?你知道到第三階段成功率其實沒有那麼低,但有34%死亡都被痛死的麼!你真是太草率、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說到這裡,星海捂著額頭,胸膛起起伏伏,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怒氣。良久過後,他才重新平靜地看向她:“……說,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為什麼不願意相信我?”
“不是的,我……我要活兩千年,我想學習奧術和魔藥,但我之前的體質不行……”梵梨頓了一下,一顆銀色的淚珠滾到了水中,“我都是為了自己才這樣做的,不是為了彆人。”
其實這很大程度在撒謊了。
她心裡清楚,現在會選擇這條路,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她有了牽掛。
想到這裡,她抬頭看了看星海,對他展開了笑容:“所以,你可不要太自戀哦。”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你覺得值?”
“值。”
像你這麼好的男孩子,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