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聖耶迦那囤了四年的七萬奴隸獲得自由後,於這個月再次在聖耶迦那議會通過選票,經獨.裁官親自簽字,從聖耶迦那搬遷到了卡律平原旁的山脈下。誰也不會想到,不過是又一次奉行經驗主義的奴隸解放運動,最終會釀成一個巨大的錯誤。
一天,我從聖耶迦那大學的魔藥實驗樓出來,遊到無人的角落時,一艘全黑的私艦停在我麵前。
窗口打開,一個全身武裝過的士兵轉過頭來,舉起了一個通訊儀。電流跳動了一會兒,一道金光閃過,一個隻會出現在新聞裡的人臉幻影冒了出來。
“蘇伊院士,沒想到我會專程來找你吧。”獨.裁官笑了起來。
我先是一愣,很快大概猜到了他來找我的原因。他似乎對我的淡定有些不滿,揚起一邊眉毛,說:“光海最高首腦拜訪你,你怎麼一點都不受寵若驚?還是說,你心裡有鬼?”
“獨.裁官大人,您好。”我向他行了禮。
“我其實也沒什麼特彆想跟你說的事。就是告訴你,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姑娘,也特有自己的想法。但政治不是你這麼玩的。我在政界打滾三千七百年,你知道政治最簡單的原則是什麼嗎?詳寫是幾千本書,簡寫隻有一句話:利益至上。”
我一時間沒摸清他的言外之意,隻是皺著眉,點點頭:“獨.裁官大人言之有物。”
“政治很簡單的,沒有你想的好人或者壞人,也沒有是非黑白,隻有利益。誰能從對方那裡獲利,誰就可以肆意攻擊對方,可以對一切己方、敵方衝突的事雙重標準。你不適合搞政治,真的。你哥哥還有點前途。我跟他見過幾次,每次聊完都要冒虛汗。還好他和我不是同一屆競選獨.裁官的對手,不然,我還真沒把握能走到今天。”
“哥哥隻是完成他的個人使命罷了。”
“哪有什麼使命,都是為了各方利益。在私底下,我們就不要玩這些虛的了。今天我來找你,隻是想告訴你,我很敬佩你這個對手,認同你對學術界的奉獻,而且能理解你作為一個海洋族,想要代表自己群體發聲的心願。但在大格局上,你還是太年輕。你忘記了自己身份,也害慘了你的同伴。我不知道阿薩大公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選擇如此相信你這個魚餌小妞,還因你喪命……”
聽到這裡,我警覺地豎起了耳鰭:“等等,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隻是殺雞儆猴一下。讓另外奴隸們、七海的野心家們看清楚,聖耶迦那就是聖耶迦那。他們圈地搞事沒關係,如果試圖造反,那全光海最先進的武器和軍艦會教他們做人。蘇伊院士,你是做研究的,應該心裡很清楚,士氣這種東西的作用,隻能發揮在原始部落。實力上的差距,靠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我還是想說,我很佩服你,你如果願意為我做事,獨.裁官政府隨時歡迎。”
說完,窗口關上,黑色私艦“嗖”的一聲衝了出去。
我一邊向家的方向趕去,一邊掏出通訊儀,第一時間便是打電話給阿薩大公,但沒有人接聽。我又打電話給哥哥,但在連接的過程中,正巧路過一家正在播放時事新聞的超市,便遊進去看。
新聞中,聖耶迦那外交部發言人對星辰海記者露出了純禮儀性的笑:“獨.裁官政府有義務對聖耶迦那海域負責,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鎮壓叛黨。請星辰海不要介入聖耶迦那的內政,不要出於一己私利,打著解放奴隸的名義,推行強權主義、霸權邏輯,離間聖耶迦那公民與奴隸之間的和平穩定關係。全光海社會的眼光是雪亮的,看得清蘇釋耶政府是和平破壞者的既定事實……”
“梨梨,我現在正在趕去卡律公國的路上。”哥哥的聲音從通訊儀的波中響起,“那邊現在說不清楚是什麼情況,這件事你彆插手,不要去,太危險了。”
外交部發言人說話總是輕描淡寫的,但我知道,出大事了。
在直奔卡律平原的路上,我接聽到了無數個奴隸主、黑鱷工會負責人、卡律駐外大使館的電話,得知聖都裔自由奴隸抵達卡律平原後,有幾個暴徒在天然岩架峭壁上□□示威鬨獨立,攻擊聖耶迦那政府和光海神殿,並聲稱要歸順星辰海,與星辰海一起攻打聖耶迦那。
對於重獲自由的奴隸而言,這樣的行為也太有抱負了一些。很顯然,他們收了聖耶迦那政府的錢。
於是,獨.裁官借此發兵圍剿暴徒,順帶在卡律公國外進行了名為“鎮壓叛黨”的大屠殺。阿薩公國出兵保護新的盟友團體,但他們敵不過聖耶迦那最先進的戰艦與最訓練有素的奧術師、士兵,死傷慘重。很快,阿薩大公的死訊就不僅僅是出現在電話裡了,他生前的照片出現在了所有海域電視台的新聞中。
隻是看見平鋪直敘的報道,完全不能描述戰爭現場的慘狀。
等我抵達卡律平原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鮮血把海洋染得通紅,連在四百多米以上的海平麵都能聞到血腥味。卡律平原隻剩下了一片血海,人死了三分之一,所幸孩子被拯救了大部分。
聽說蘇釋耶出兵救援,聖耶迦那的部隊早早就撤退了。卡律總督雖然受了重傷,但還是吊著斷了的胳膊,把我帶到前線軍艦指揮室,給我放了一段阿薩大公錄製的兩段幻影。
幻影是他參戰前錄的。第一段他的對話是全光海。在流動的水光中,他做了一個伸手扶鏡頭的動作,然後挺直背脊,理了理軍裝的領口,看著我的方向。
“對於聖耶迦那政府潑向卡律公國的臟水,以個彆言論掩蓋普遍觀念、歪曲事實真相的行為,我不想再多做解釋。曾經我是一個奴隸主,每天在奴隸的麻木中賺錢,活得渾渾噩噩,心中哪怕這是不正確的,還是跪著活到了四百多歲。直到我鼓起勇氣去做出改變,才知道生命的意義在於什麼。作為一個國家的領袖,我有義務保護自己的子民,保護我們的朋友。不僅要為國家而戰,還要為全光海每一個受壓迫的海族而戰。不管命運如何不公,我們不願苟延殘喘,寧可用鮮血染紅大海,換取民族的驕傲,換取後代的昂首挺胸。我是阿薩,卡律大公,星辰海曾經的奴隸主。現在是24621年6月22日早上4點42分,燃燒時代。”
第二個段他是錄給我的。他在同樣的位置,但放鬆了一些,又變回了從前痞氣的模樣:
“梵梨——”說到這裡,阿薩大公笑了一下,“老子上個月才從蘇釋耶大人那裡得知你的真名,你可真是會玩,還杜撰了一個古海族語典故忽悠人,騙了我們這麼多年。算了,老子叫你蘇伊叫習慣了,就還是叫你蘇伊吧。蘇伊,在認識你以前,我沒什麼人生追求,就隻是想掙多多的錢,娶一堆年輕聽話好生養的老婆,生一大堆小章魚過日子。但認識你以後,老子發現,嘿,這小妞有點意思。嘴上說得什麼都不在乎,就想混日子,其實隻要有錢、有食物,就會把你的東西分給那些奴隸孩子們。你經常說,孩子是世界的希望,叫我把卡律公國的教育搞好。但我還是不行,水平不夠,唉,我今天老在想,我就是個曾經充過軍、後來在奴隸市場混混飯吃的粗人,是不是不適合當一國元首?我對這個國家,實在心存愧疚……”
“不是,不是,這不是你的錯。”雖然知道他聽不到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搖頭說道,“阿薩,你做得很好了。這是底層人民解放的必經之路,以你一己之力是無法在一個時代完成的,這需要世世代代子民的努力啊……”
他當然聽不到我說什麼。
“所以,今天我想明白了,雖然我是粗人,但好歹當過幾年兵,打打仗還是可以的。他媽的,獨.裁官真他媽的是個偽君子,老子現在就想乾死他。你說吧,聖耶迦那來的那些奴隸,有一半以上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我覺得哪怕冒險……”說到這裡,阿薩大公看著鏡頭,大概過了十多秒,狠狠地咬了一下牙,“老子不該慫,應該保護他們。”
他的樣子是發狠的,我的心裡卻難過極了。
“蘇伊,我不懂奧術,但我在哪裡都能聽到彆人討論你。作為你曾經的老板,我覺得很驕傲。我相信你,你能做好這一切的。記得,不忘初心,堅持到最後。你和蘇釋耶大人都是好樣的,你們是全光海十八億海洋族的希望。”
說到這裡時,有火光、爆炸光在他的臉上閃耀,一座座城池在海底平原上坍塌的聲音隱隱傳來。阿薩大公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又回頭,語速快了一些:“卡律軍隊的戰艦在外麵等我,不說了。你們如果來得及,過來支援,來不及的話,希望我們能挺過去,解放卡律,解放聖耶迦那的奴隸。蘇伊,老子會帶著奴隸孩子們回來的。平權之旗,永遠不倒。一起加油。”
幻影播放結束後,奧術光線一直在我麵前跳躍,在一片寂靜中發出“滋滋”聲,我卻沒法伸手關掉播放器。我閉著眼睛,任眼淚洶湧奪眶而出,流入海水。
室內安靜了三分鐘。
“阿薩大公的生命力很強。”總督神色沉重地說道,“他的觸手被一段段斬下來,最後隻剩下身體和雙手,都沒有放棄,還用最後一口氣,向聖都軍隊一個大隊發射了炮彈,和他們同歸於儘了。”
我點點頭,請他和士兵們回去休息,然後一個人雙手抱頭坐著。
我做錯了嗎……
我做錯了,是不是……我用的方式太激進了?
如果換一個方式,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多人死……
“梨梨。”哥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聽上去很擔心,像能讀懂我在想什麼一樣,“你沒做錯任何事。三千多萬年以來,光海一直是這樣的。種族差異如此巨大,海洋族沒有任何反擊的空間。很多革命者都失敗了,無力反抗的疲軟期持續了十多萬年。現在,有一個人願意出來為底層海族發聲,還是為奴隸階層,那麼,不管用怎樣的方式,她都是對的。何況你的方式已經是最迂回的了。沒有不流血的革命,不要因此自責……”
我伸出手搖了搖,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也阻止了他前進的腳步,然後把臉埋在兩掌間。他懂我的意思了,退出去,把門關上。
新聞裡,主持人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念著一組組數字:“24621年6月21日,聖耶迦那獨.裁官在卡律平原起兵鎮壓聖都裔自由奴隸中的暴徒。卡律元首阿薩大公率兵出戰,在兩國邊境全力反抗,截止至6月23日淩晨2點,聖耶迦那擊毀卡律公國219艘戰艦。包括阿薩大公在內,24721人死亡。”
這條新聞,很多人頂多隻是覺得惋惜,殘酷。但在我聽來,每一個字卻是鋒利的刀刃,一刀刀刮在我的心臟上。
“哥哥,”出去以後,我平靜了很多,對哥哥輕聲說,“你覺得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殺了獨.裁官。”哥哥毫不猶豫道。
“好。你有周全的計劃嗎?”
“有。”
鮮血、死亡、恐懼,翻滾著破壞的狂潮;
金錢、權力、淩.辱,掀開了殘酷的波濤。
這是光明無上海之喧囂,
這是造物主留下的文明榮耀。
那些手握特權的神族狩獵者們,
最先躲避深淵族的毒藥;
那些被放棄的貧民窟靈魂,
毒藥也用以填腹溫飽。
聽啊,奴隸被鞭笞的慘叫,
看啊,無家可歸幼童在哭嚎。
如同黑野渴望甘霖,
他們依然期待被生活擁抱,
也想甩掉淚水編織的手銬。
我多想化作雷霆,
劈開這黑色山巒的軀殼;
我多想化作風暴,
為他們吟一首平和富足的歌謠;
我多想化作利劍,
劈開牢籠,釋放十八億隻囚鳥。
即便死神將我環繞,
即便失去心跳,
即便把生命燃燒!
***追憶碎片七結束***
賽菲日下午六點半,微觀奧術研討課結束,夜迦依然是那個女學生不肯放走的教授。她們紛紛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是的,50到10萬年前,人類的腦容量增長飛速,後來就又突然停住了。所以,現代人類的大腦,其實還是古時的大腦。但是,人類一向不喜歡安排理出牌,他們發展任何事都喜歡加個加速度,包括科技、文化、經濟、藝術,先是潛伏很長時間,然後突然,‘砰!’——總之,是很難預測的物種。”
——“哦,人類不會奧術的。問這種問題,快向你的初中曆史老師道歉。”
——“為什麼跟初中曆史老師道歉?因為我們有奧術天賦,都是源自深藍呀。最初,熔岩火山爆發產生蒸汽,蒸汽變成海水。海水的使命是平息熔岩的怒氣,熔岩想摧毀、破壞,深藍已經孕育了單細胞生命,想要製止炎之主赤紅,所以他們才乾架的。當時那個場景,你們在《時之初》這部電影裡也看過了。赤紅說:‘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毀滅和死亡,你無限包容,隻會讓彆人來結束你親手創造的一切,你不可能一直掌握一切。最終,你創造的生命會終結你。’深藍說:‘你有你的任性,我有我的使命。動手吧。’然後就是那一段超燒經費的大戰畫麵。之後,噴發的岩漿形成陸地,海水裡則灌滿了深藍的神力。所以,在陸地上的人類,既無毀滅熔岩之主的邪能,也沒無儘海洋之主的奧術,他們對我們造不成威脅。”
——“深藍沒性彆。她憑本能成為了女性,是因為大海是孕育生命的,海洋裡的一切都是她的孩子。以太之主是強勢守護者的形象,所以我傾向於他是男性。赤紅呢,我覺得要不是殘忍而極具破壞力的男性,就是一個暴躁美麗的女王。總之,這是一個三角戀的故事。你那麼感動的表情是怎麼回事,真的信了嗎?喔,我的小可愛。”
——“是的,以太之主幫了深藍以後,深藍把光都凝聚在了海洋上層,把赤紅打入深海底,之後地球溫度變得更加適合孕育生命,於是,地球的表麵一半是海水,另一半則是火焰山。”
——“蘇伊的微子論不像經典奧術學和時空能量守恒論,它不是數代奧術學精英通過經驗主義和突破心血促成的,而是貼上了天才個人標簽的榮耀學說。它活躍於整個光海時代的最前沿,需要尖銳的思維和富有創造性的頭腦來不斷更新、激活。”
——“以太在海洋世界的定義,是一切時間、空間與非物質世界的總和。”
——“微子自旋的公式怎麼推?這樣寫,然後……”
最後,夜迦的公式還沒寫完,已經有學生嚷嚷著說:“布可教授,你奧術學得這麼好,那彆的學科呢?”
“例如?”
“古海族語?”
夜迦立刻用古海族語說了一句:“請問你想聽我說什麼呢?”
“文學?讀過朗寧寫的長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