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見,破損的殿頂之上,那貫穿血海的血色光柱周遭,數不清的族人撞向血柱,瞬間煙消雲散,隻留一點點灰燼落下,化作星輝……
李長壽視線餘光撇到此處,心底已是沒了疑慮。
他淡然道:“冥河道友,我可否問你一句,你將這些修羅族當做什麼?”
“修羅族由貧道造化,”冥河老祖冷笑道,“你莫非是來此地說教貧道?”
“修羅族乃六道輪回之一,”李長壽皺眉道,“或許你造化的最初那批修羅族,算是你的分身、化身,但今日的修羅族,九成九都是經六道輪回轉生而來。
單憑這一點,我就可定你濫殺無辜、荼毒生靈之罪,請來天罰懲處!”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冥河老祖麵容突然無比猙獰,雙目、眉心沁出一點點血痕,背後現出三頭十八臂凶惡相!
“這就是現如今的道門弟子!
可笑!
本座自遠古一路殺至上古,萬般生靈皆由我屠!以殺證道,以殺得名!天若要滅我,我便斬天,地若不服我,我便裂地!
當年你師兄不過是與後土聯手,又有天道背後作梗,才讓本座落敗,而今你竟敢在本座麵前大放厥詞!”
正此時,又有一片星輝從上方撒落,似有源源不斷之勢。
大城之外,鬥法的波動越發激烈。
光柱上下,已有大批普通的修羅趕至,毫無反抗、毫無知覺,撞入血柱內。
那朵十二品蓮花之上的圓滿之意越發明顯……
冥河老祖的身軀越發凝實,看李長壽的目光,也越發諷刺,蒼老的麵容出現了道道血紋。
李長壽略微皺眉,似是在思考對策。
側旁忽然傳來一聲有些怯弱地呼喚:“老祖……您可否饒大家一命?”
“嗯?”
冥河老祖豁然扭頭,左手猛地一揚!
砰!
就聽一聲悶響,鐵扇那纖巧的身子倒飛了出去,撞裂了側旁斷壁,低頭吐了口血。
冥河老祖罵道:
“本座的阿修羅何時變得如此軟弱!你不配做本座的女兒!”
鐵扇掙紮著爬起來,低頭跪伏了下去,對著冥河不斷叩拜。
她泣不成聲,目中滿是迷茫。
李長壽心底稍微計算了下時間,繼續開口,將冥河老祖的注意力吸引了回來。
“冥河老祖,我今日或許真的阻攔不了你複生,但你也逍遙不得幾日。
不如這樣,你我打個賭如何?
若是我賭贏了,你就交出十二品紅蓮;若是我賭輸了,今日我天庭水神退出對你的圍剿。”
冥河老祖隻是冷笑,並未應答。
又是陣陣星輝灑下,上方光柱近乎擠滿了人影,源源不斷填充冥河老祖的殘魂。
看這遠古凶惡大能,左手對著側旁的法器圓球一招,拿出兩道人族魂魄塞入口中,眯眼看著李長壽。
冥河老祖悠然道:“根據本座剛得到的記憶,你似乎很在意人族生死。”
“我是人族,”李長壽冷然道,“你似乎很不在意修羅族的生死。”
“對本座造化之物,本座生死予奪,有何不可?”
“這賭約你有無膽量答應?”
“區區豎子,安敢在本座麵前大放厥詞!
你不過是想拖延到道門弟子趕來此地,”冥河老祖冷然道,“本座答應你又何妨?
你且說來,要如何賭?”
李長壽大手一揮,袖袍鼓蕩,指著殿外道:“就賭,我可破周遭蜃氣!”
冥河老祖雙目一凝,殿內頓時安靜了下去。
城外那陣陣轟鳴聲傳來,數不清多少修羅族高手的氣息接連爆發,此刻正阻止道門高手靠近光柱,保證那些實力稍弱的修羅族族人順利飛蛾撲火。
廢棄的大殿內,角落中有個粗狂的嗓音喊道:“這是本源蜃氣,無物可破!”
“喏,你們賭不賭?”
李長壽笑道:“你們該有這個自信才對。”
“有趣,”冥河老祖淡然道,“這賭約,本座答應了。”
“遠古高人該不會出爾反爾吧?”
冥河老祖哼了聲:“本座自有信譽。”
李長壽聲音一沉,道:“在我出手之前,可否將你手邊人族法器還於我?”
冥河老祖冷冷一笑,手指輕輕晃動,那法器球落入李長壽掌心,其內魂魄已不過二十餘。
李長壽歎了口氣,將法器球放入袖中。
四處角落中,四道目光落在李長壽身上,那拄著漆黑長槍的黑影冷笑了聲:“你若有破解蜃氣之法,為何要拖延到此時?”
“因為此法需要一些助力。”
李長壽在袖中摸出一隻玉符,慢條斯理地捏碎,緩聲道:
“我聽聞,幻蜃這般本源蜃氣無比玄妙,無法搜尋、無法捕捉,乃是幻蜃最後的保命手段,全無破解之法。”
角落中傳來蒼老的應答聲:“不錯,你既知這些,還敢亂下賭約?當真是為了拖延時機信口胡言!”
“這位道友莫急,”李長壽麵容越發清冷,嗓音越發自信,“我此前想了許多辦法,嘗試了許多法子,最後都放棄了。
我之智謀,也比不過遠古、上古那麼多高手,這般結論自是難以推翻。
但我及時換了個思路。
各位請看,大城四麵城牆處,是不是多了一些人影?”
殿內四黑影與冥河老祖同時探查各處,正如李長壽所言,各處多了十數道身影。
粗狂的男聲問道:“是又如何?”
李長壽道:“此地有本源蜃氣,卻無幻蜃這般凶獸,你們的蜃氣似乎……數量有限。
這裡是幽冥,幽冥有地府,那地府之中最多的是什麼?”
“魂魄?”
拄著長槍的黑影直接搶答。
“說實話,此地你們當真選錯了。”
李長壽道:“這裡是血海最深處,物極必反,少了血海汙濁,多了許多清氣,讓普通魂魄也可在此地逗留。”
他話音剛落,四麵城牆上的那些人影同時出手。
定睛一瞧,這卻是四位閻君各自率領十四五名判官,此刻齊齊出手,立起四方鬼門!
鬼門開,陰風漫卷!
整座廢墟大城在瞬息之間被一道道虛影填滿,而這些虛影有半數直接低頭昏睡,半數茫然無措地看向各處。
地府特產,男女怨魂!
四位閻君與眾判官立刻施法,不過瞬息、陰風再起,將無數魂魄收回鬼門之中。
而後……
四位閻君扛起鬼門扭頭就跑,立刻遁入血海,一溜煙消失不見。
李長壽打了個響指,太極圖下的太乙真人盯著九龍神火罩緩緩飛出,前飛百丈,毫無異樣,背著手站在空中。
蜃氣,耗儘。
見此景,殿內那四道身影幾乎同時出聲:
“怎會!”
“這不可能!”
“用無儘怨魂耗儘蜃氣?”
“高明。”
冥河老祖猙獰的麵容無比陰沉,雙目中迸發濃濃的殺意。
李長壽指著那朵十二品紅蓮,冷然道:“道友,這紅蓮,該歸我了。”
冥河老祖怒極反笑:“哈哈哈哈!你做夢!”
“本座自有信譽在?何其刺耳。”
李長壽道:“蜃氣已無,你已無勝算,若你此時認輸,我或許可以給你幾分體麵。”
“黃口小兒,就憑你!”
冥河老祖雙目之中滿是瘋狂,元屠劍歸鞘懸於身側,雙手結出繁複印記,身周迸發出耀目血光。
十二品紅蓮花瓣輕輕震顫,其上泛起層層詭異的道韻。
“血神歸元!”
霎時間,大殿之上的那道血色光柱膨脹數倍,爆發出一層又一層波痕,整個血海響起誦經聲。
就在這座大城外圍,此時正與越來越多道門高手交戰的修羅族眾高手,但凡金仙境之下者,雙目竟也泛起紅光。
血海之中,密密麻麻的修羅如瘋魔一般,拚儘全力朝光柱湧來!
城中,廢棄大殿側旁。
鐵扇雙目開始有紅光閃爍,但她腹中有一顆靈丹悄然化開,讓她雙目迅速恢複清明。
與此同時,鐵扇仿佛聽到了,頭頂傳來的一聲聲呐喊……
【這呐喊十分惶急,像是如夢初醒被毀滅時,最後的呼喊。】
‘老祖為什麼要吃我們!’
‘我想活著,我想活著啊老祖……’
‘老祖求求你放過我們,我們永世追隨您!’
“老祖!”
少女鐵扇跪伏在那不斷磕頭,她顫聲喊道:
“鐵扇願獻上元神道軀,請老祖放過族人們,請老祖您饒過族人們一命!
求求您了!大家隻是想活著……”
“混賬!”
冥河老祖暴跳如雷,左手對著鐵扇一抓,這銀發少女被他直接攝來、摁住額頭,一縷縷元氣迅速脫離鐵扇的道軀,被冥河老祖吸納!
冥河老祖罵道:“你們由本座造化,由本座賦予,都是本座給予你們性命!
而今,本座不過是收回來!”
鐵扇那雙赤瞳中滿是絕望,感受著自身的元氣被抽離,渾身不斷顫抖,卻並未掙紮。
見此狀,李長壽在旁淡定地道了句:
“冥河道友,我勸你最好不要傷她,不然你今日再無半點生機。”
冥河老祖目中凶光畢露,下手卻是有了遲疑,暫緩吸納鐵扇元氣。
不知何時,場中節奏完全被眼前這個實力不過金仙境的水神化身掌控。
以至於,他此時開口,冥河老祖、四道黑影,都全神貫注聽著……
單單隻是怨魂破蜃氣這一點,就讓他們震驚。
李長壽淡然道:“其實,冥河道友與四位道友,搞錯了很多事。
首先,洪荒已非上古,而今是天道建立秩序的年代,你們想趁著這次大劫,讓冥河複生,完全就是自尋死路。
我估計你們也是被人遊說,那人我就不提了。
再有,我的化身來此地,並非是為了拖延時機,而是轉移各位的注意力,讓四位閻君有機會放出怨魂,破解瘴氣。
他們現身時,各位是否都忘記出手,隻顧得驚訝了?
哈哈哈!
還有第三件事和第四件事……先說第三件如何?”
李長壽話語一頓。
冥河老祖、四道黑影屏住呼吸,已是要齊齊出手撕碎他這具紙道人。
李長壽笑了聲,溫聲道:“此時此刻,我確實是在拖延時機。”
咻!
話音未停,一束金光在李長壽肩頭閃過,前方乾坤泛起道道漣漪!
這突如其來的金光,在其他四道黑影尚未反應過來時,已撲到冥河老祖身前!
隻是一瞬!
冥河老祖左手齊根被斬斷,鐵扇的身影消失不見!
冥河老祖身後方向,大殿的斷壁出現了一隻鳥形缺口。
隨之,這斷壁轟然倒塌!
金翅大鵬鳥於千丈之外顯露身影,將鐵扇護在背後,又用仙力塞了幾顆靈丹進鐵扇口中。
而後,金翅大鵬鳥看向那道持有小戮神槍的黑影,狹長的目中滿是怒火。
冥河老祖眯了眯眼,此刻不驚不怒,反而麵露不解,斷掉的左手緩緩凝成。
道道星輝撒落,竟將冥河老祖襯的有些神聖,他疑惑道:“你為何偏要救她?”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們的第四件事。
不過在此之前,各位不如先看看,此時各處局勢如何。”
話語落下,李長壽這具紙道人側過身來,殿門之外,青牛、太乙真人、瓊霄仙子同時抵達。
而在城池外圍,數十道身影衝天而起!
闡教赤精子、黃龍真人、雲中子、懼留孫、靈寶大法師……
十二金仙又至七位,福德金仙來了四位!
截教烏雲大仙、龜靈聖母、金箍仙、秦天君、火靈聖母、金光聖母、趙天君……
各仙島高手來了二十餘位,其外更是有數百截教仙在擺陣!
一股股威壓,落向這座大殿的廢墟!
李長壽的紙道人含笑而立,此刻的白眉白發老神仙模樣,更增幾分飄逸。
毫無征兆地,那四道躲藏在大殿角落的黑影突然翻身急衝,他們直接撞碎幾處牆角,朝道門仙人尚未合圍處分頭疾遁!
——已是在最短時間內做出了取舍,立即退出此事。
可惜,為時已晚。
這四道黑影一動,金翅大鵬與周遭十數位高手立刻前追後堵,在血海底部掀起大戰!
各個方位竟都有道門仙人現身,搭成天羅地網之勢……
李長壽看都不看外圍,隻是注視著此刻反倒麵容無比冷靜的冥河老祖,以及遠處孤零零的鐵扇。
一縷神念,落於鐵扇身上。
冥河老祖平靜地問道:“第四件事為何?”
李長壽反問:“在道友看來,我花費了這麼多口舌,用了這麼多心思拖延時機、謀算布置,是為了對付道友?”
“不是嗎?”
“自然不是,”李長壽正色道:“若要對付道友,我隻需引動天罰。”
“說到底,你不過是為了紅蓮而來,”冥河老祖冷冷一笑,“本座且將話落在此處,紅蓮與本座已融為一體,你若想得紅蓮,便必須保住本座。”
李長壽搖搖頭:“道友你果然老了,色厲內荏,令人發笑。”
“你!”
冥河老祖雙目一凝。
“我?
你如果不去傷那些人族魂魄,我對你自不會缺對前輩高人的敬重。
既然你已經到了這般地步,我今日也可明白地告訴你。
我費心除掉周遭這些蜃氣,是為了能救下這位修羅族的公主鐵扇,也就是你名義上的女兒。
我之前對你說這麼多,其實並不是說給你聽,而是說給你這個女兒聽。
抱歉,你在我今日的計劃中……
並不重要。”
李長壽緩緩向後退步,腳下卻有一縷水藍色的道韻飄過,將大殿完全籠罩了起來。
本體雙目滿是神光,殿中的紙道人卻在袖中拿出了一隻法器光球,取出了一隻有點熟悉的魂魄。
神通:萬物均衡。
冥河老祖雙目突然瞪圓,自身氣息突然銳減近半;
那書生的魂魄突然閃耀起了璀璨亮光,膨脹做常人大小,正錯愕地低頭看著自身。
“呀?”
隨即趕緊捂嘴,抬頭看冥河老祖的時候,禁不住瑟瑟發抖,躲去李長壽紙道人背後。
李長壽話語不停,繼續心平氣和的講述著:
“冥河老祖,我把你這個女兒主動送到你手邊,便是讓她離你近些,看清你的真實麵目。
她對你有種盲目的尊崇,覺得命途的意義就是為你而生。
這不利於她今後之路。
所以,我布置了這一切,甚至剛才耗費不少心力,對你施展了這般神通。
忙活這麼多,隻是想替我人教一位師兄,告訴她一個旁人都懂的道理……”
噗!
一把靈寶利刃自冥河老祖背後刺入,穿透冥河老祖前胸,戳在那朵十二品紅蓮的一隻蓮瓣上。
冥河老祖眉頭緊皺,脖頸有些費力地扭頭看去。
他此時不過虛影,自不會受傷,但目中的錯愕與憤怒,卻是完全做不得假。
一名少女,銀白色的長發,此刻保持著低頭俯衝的姿勢,左手反握劍柄,右手摁在劍柄末端,頭頂還有一隻小塔的虛影。
冥河老祖雙目瞪圓……
片刻前;
金翅大鵬鳥去追殺那四道黑影時;
鐵扇雙目無神地跌坐在那,任憑靈丹藥力在體內擴散開來。
一縷傳聲鑽入她耳中,在她身周仿佛出現了一道虛影,這虛影在緩緩踱步,低聲說著一些話語。
【還沒明白嗎?
你所憧憬的老祖就是這般,你的命途,難道就是成為他的養分?
就算你心甘情願,看看你的族人……
他們沒有任何機會去反抗,隻能去接受這個下場,失去神智的湧來此地,真靈都不曾留下,隻能在最後一刻的哀求。
鐵扇,隻是想著犧牲自己,真的夠嗎?】
“我,我又能做什麼……”
一縷陰陽道韻流轉,一把長劍落在鐵扇麵前,其上鏽跡斑斑。
【命這種東西,一直在自己手裡。
像你們這些一旦被神通控製就身不由己的生靈,唯一的自由,就是在被控製之前選擇生或者死。】
“死?”
【你怕嗎?】
“我不怕!但我要救他們,我想救他們……”
【那去吧,向前看,做自己的選擇。】
鐵扇抬頭看去,看到了冥河老祖滿是血光的背影,身體輕顫了幾下,又低下頭去。
一聲輕歎,她身周的虛影漸漸走遠,隨之而來的,是那些族人消逝前一瞬,傳出的呐喊。
唯一的自由,就是選擇生或者死……
我要救他們,我要救他們……
起身,鐵扇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的力氣,她在不斷前行,步伐漸漸迅速,完全沒有察覺到周遭出現的幾股道韻。
太極圖道韻,玄黃塔道韻,乾坤尺道韻!
一步、兩步……
命這種東西,一直在自己手裡。
一直在自己手裡……
一直在自己手裡!
老祖,族人不該這般赴死,您起碼問他們一句願不願獻身!
那個脊背出現在眼前,手中鏽跡斑斑的長劍……
老祖……
命……
‘我不想死!’
噗!
鐵扇喘著粗氣,呼吸淩亂著。
她慢慢抬頭看向冥河老祖的側臉,那雙赤紅的眼瞳沒有憤怒,沒有恨意,隻有揮散不去的悲哀,眼角的淚在不斷滑落。
“老祖,那、那不是我們的命……”
“你竟敢背叛本座!”
冥河老祖身周血芒爆湧,鐵扇被直接掀飛,但渾身被玄黃氣息穩穩護住。
青牛的身影急忙前衝,將鐵扇接住,落向一旁。
李長壽見狀輕歎了聲,這具紙道人化作灰燼,周遭一道道仙光飛射而來,將紅蓮與冥河老祖團團圍住……
城牆邊,道門八大高手入夢之地,李長壽收回自身道韻,有些疲累地打了個哈欠。
站起身,小心地走到雲霄身側,一屁股坐下去,緩緩歎了口氣。
這冥河老祖,才是真正的洪荒狠人呐。
“長壽……”
仙子的夢囈聲傳到耳中,李長壽精神一震,略微湊近些,仔細聽著後續。
“跪下。”
李長壽:……
哼,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