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林蓉的話, 樂知時坐在床上愣了好久,等到回過神來,眼淚已經淌了滿臉。
自從和宋煜在一起, 在他的懷裡睡著的樂知時做過許多無人知曉的噩夢,例如他們擁抱和親吻的時候被撞破, 林蓉和宋謹極度憤怒,歇斯底裡。夢裡光怪陸離的畫麵都是破碎和猩紅的, 充滿了碰撞、擊打和尖銳刺耳的嗡鳴, 像某種無法終止的警告。
人們說的沒錯, 現實和夢是相反的。
現實中的這對父母, 痛苦多於憤怒,恐慌大過不解, 因為太愛他們了, 甚至找不到傷害的施力點。
樂知時想他真的很殘忍,但從小到大的他都是一個隻懂交換法則的小孩,收獲了一點點就感激不儘, 立刻掏出自己的一部分與人去換。
[謝謝你, 你要嗎?這是我的,給你,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
甚至和戀人同住一間酒店, 再貴他也想出一晚的錢。
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的愛。
在占有了宋煜之後, 就更加不能。如果他願意, 他的確可以享受宋家一輩子的照拂, 像一名真正屬於這裡的家庭成員,但他不敢。
嘴上從不曾提過,但樂知時永遠記得在醫院裡無意聽到的對話,“外人”的字眼永遠釘在他心上。
因為今天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不確信這份愛和關心什麼時候消散,所以會不由自主地計劃未來的人生,計劃失去這些美好之後,他要怎麼辦,以免真的到了那天,自己走投無路。
沒人願意一個人生活,他也不想離開這個家庭。
但他需要做這樣的準備。
淩晨兩點夜晚靜得令人難安,樂知時走到宋煜房間的門口,試著推了推。和以往一樣,宋煜沒有鎖門。他的房間終於沒有那麼黑,不是窗簾緊閉。冷冷的月光刺進來,在地毯上分割出一小片光亮。被子隆起一部分,一動不動,在昏暗的月色下如同一座寒冷的山脈。
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樂知時很輕地靠近,他不合時宜地想到過去的自己,想到各種方法和台階,希望可以留在宋煜的房間。現在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的他也很渴望自己能留下。
那時候的他們隔著一層無法斷絕的隔膜,看起來好像很靠近彼此,但無法相貼。
掀開被子的一角,樂知時安靜地鑽了進去,終於感知到一點溫度,從背後抱住了宋煜的脊背。這個擁抱仿佛隔了好久好久,樂知時把臉貼在他的後背,手臂緊緊地箍住。
“蓉姨讓我來陪你。”樂知時很輕地開口。
僅僅是抱著,他就知道宋煜沒有睡著,哪怕是呼吸聲都很容易分辨。他的被子裡太冷了,樂知時甚至有點慶幸自己此刻是低燒著的,至少在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給宋煜傳遞多一點的溫度。
他的手輕輕地摸著宋煜的手臂,像是在哄他睡覺。宋煜側臥在月光前,眼角無聲地滑下去一滴眼淚,隱匿在枕頭柔軟的纖維裡,仿佛從沒有存在過。
過了片刻,宋煜翻了身,用充滿安全感的擁抱裹住了樂知時的身體,回抱住他。他的額頭貼在樂知時額上,“還在燒嗎?”
“身上疼不疼?”
樂知時鼻子是酸的,眼睛脹痛,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緊緊地摟住宋煜。
宋煜像是歎息一樣,問出口的話仿佛很快就能消散在夜色裡,“怎麼突然就醒了呢,不來多好。”
樂知時愣了一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自己。在宋煜的預想裡,他應該躺在公寓溫暖的床上,一覺睡到天亮,在他沉浸在夢中的時候,宋煜會主動向父母攤牌,一力承擔所有。
他幾乎不敢想象這種可能,因為宋煜一定會把他包裝成一個完美的受害者,把他們艱難的相愛描述成一場純真的受騙。
“我要來的。”樂知時抬手摸了摸宋煜的臉,月光越過宋煜的肩線,落到他淺色的瞳孔裡。
“宋煜,我不會留你一個人麵對這些。”
他的手心很熱,有著真實的暖意。
宋煜貼上樂知時的嘴唇,給了他一個平和又短暫的吻,仿佛這已經是他的全部。他緊緊地摟著樂知時,幾乎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裡。過去的宋煜從不會這樣抱他,他總是溫柔的,有用之不竭的安全感可以販賣給樂知時。
但今晚的他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五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
他變回那個情愫萌動之初、還來不及自然生長就被一眼望得到的結局掐斷欲求的小男孩,如同在用身體哀求,無法鬆開懷抱,無法放走心愛的人。
他們嚴絲合縫地相貼,好像這樣就沒有分開的機會。
“我們真的很壞吧。”樂知時聲音很低,在字與字之間艱難地呼吸著。晚上的種種都浮在眼前,像壞了的投影儀投射在腦海的影像,關不掉。
得不到宋煜的回應,他又忍不住問:“早一點料到今天的場麵,你還會希望我早點愛上你嗎?”
越早相愛就越早欺騙。
“希望。”宋煜這一次很快地給了他答案。
他抱著樂知時,聲音有些啞,“想得快瘋了。”
聽到這個回答,樂知時隻覺心酸,他把臉埋在宋煜的頸間,“我也想。”
宋煜摸著他的後頸,低聲問他為什麼。
“這樣你就會早一點知道,你寫的信收件人隻有你自己。”
樂知時無力地笑了笑,“我也會早點知道自己做多少計劃也是白費。隻要你愛我,需要我,我就不可能離開你。”
宋煜在未雨綢繆的信裡寫著“請不要留他一個人”,可樂知時卻未雨綢繆地計劃好一個人生活的全部可能。
早一點愛上,彼此痛苦隱藏的秘密就可以消解。
宋煜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察覺出樂知時性格缺陷的人,他甚至不敢寫在信裡,還要強調“他沒有什麼缺陷”。
其實他有,他很怕分開,而且熱衷於討好。為了能讓宋煜開心和滿足,他可以做任何事。
對其他人也是一樣,程度或深或淺。
“樂樂,”宋煜捧著他的臉,和他視線相對,那雙深邃的眼睛幾乎能望穿樂知時的表象,直接看透他的內心,“除了我以外,爸、媽,你的朋友們,你的愛慕者,很多人都愛你,而且是不求回報地愛你。”
樂知時定定地望著他,眼睛裡蓄起一層濕潤的光亮,但他很倔強,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寶寶。”宋煜溫柔地撫摩他的臉,“愛是不需要還的,是你應得的。”
“你不是沒有家的孩子,你的家就在這裡。如果你真的走了,他們可能會在這裡花一輩子的時間守著你回來,就像爸說的,他們會做很多你喜歡的菜,等著你回家來吃。”
樂知時依舊這樣望著他,隻是睫毛在微微顫動。
他的胃很難受,喉嚨也是,很多情緒在翻湧。
皺了皺眉,樂知時忍不住問:“那你呢?”
宋煜蒼白地笑了一下,手掌貼著他的側臉,指腹摩挲著他的眉骨。
“我去找你。全世界所有好的城市,都要找一遍。”
“那你會找得很辛苦。”樂知時抿起了嘴唇,垂了垂眼。
宋煜的眼神很溫柔,“你忘記小時候我們玩的捉迷藏了嗎?”
隻要宋煜挨個房間搜索,等到真的來到他的藏身之處,喊一喊他的名字,小小的樂知時就迫不及待地跑出來見他,求他抱,還對他說,哥哥,你怎麼這麼厲害,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你舍不得我的話,會出來的吧。”
樂知時擰著眉,像是努力隱忍著情緒,最後還是忍不住點點頭,抱住宋煜。
流浪的小狗計劃好要好好活下去,過馬路的時候會很小心,下雨的時候要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還要努力給自己找食物,因為已經沒有了庇護和投喂。
它或許也會不斷地回到曾經被帶去過的公園,找到曾經奔跑過的草坪,偷偷地聞一聞熟悉的青草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