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三書寓的那個女人聽到立刻高聲反駁:“他撒謊, 他在煙館見過日本人……”
賀書瑋跪在那,麵上露出悲切的模樣:“是三叔讓的,父親, 我沒有辦法, 這麼多年我已經把您當成了我親生父親一樣, 三叔說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 就把我趕出賀家。”
賀東亭麵沉如水。
賀書瑋還在苦苦哀求, 他心裡清楚,賀東亭對親族最為在意,他可以承認自己膽小懦弱,承認自己舍不得離開賀家,但絕不能承認和日本人有勾連——他若是認了這一件事, 那便是認下了一樁樁殺人罪行,被查出來也隻是早晚的事。
“我見日本商人也隻是那一次, 就因為上次生辰宴的事,三叔為了做排麵讓他們來道賀……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和謝璟抱錯了的事,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把謝璟乘車離開賀家的事告訴伊川先生, 是我的錯, 我害怕您不看重我,害怕被比下去, 隻是想給他一點小小的教訓, 萬萬沒想到會發生車禍啊。”賀書瑋聲淚俱下, 祈求諒解, 他用最後一分希望去賭自己對賀東亭十多年的了解。
賭他的仁慈。
賀東亭沉默片刻, 從口袋裡拿出一張船票, 放在桌上推給他:“你犯下錯事,滬市留不得你,這是今天晚上的船,你走吧。”
賀書瑋怔愣片刻,跪在桌前,顫巍巍伸出手去拿。
賀東亭按著船票,深深看了他一眼,鬆開手。
賀書瑋被兩名保鏢帶著送上車,客廳裡其餘的人也彆送去警局,一時間賀家大廳空蕩蕩的,隻剩下賀東亭一人。
和往日的熱鬨不同,此刻走路都能聽到回聲。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壇酒先放在桌上,緊跟著對麵坐了一位老朋友。
賀東亭抬頭看了謝泗泉,問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謝泗泉坐在那倒酒,平淡道:“不,我找你喝酒。”他倒了兩杯烈酒,自己先拿起一杯,一飲而儘,亮了杯底給賀東亭看,“這麼多年,我跟你爭吵不斷,也是時候停下了,從今日起,我不會再找你賀家的麻煩。”
賀東亭端起酒杯,也喝下烈酒,過了半晌才啞聲道:“我教子無方,教壞了一個人,也差點害了璟兒,一切錯都在我……你帶璟兒去西川吧,我不配把他留在身邊。”
謝泗泉道:“當真舍得讓我帶走?”
賀東亭苦笑:“一來是想反省自己,二來賀家這次和日本人結下仇,怕是還得一段時間才能平息下來,璟兒在我這裡,不安全。”他喝了兩杯酒,咳了一聲,起先想憋著,結果卻咳得更狠,拿手帕捂住口鼻好一會才止住,但手帕上已落下刺眼血跡。
謝泗泉坐直身子,擰眉看過去:“這是怎麼了?”
賀東亭折起手帕,收好,輕聲道:“近幾日換了一位家庭醫生,才發現這些年一直有輕微中毒的跡象,所幸還不會傷及性命,提前治療,能再活十幾年罷。”
謝泗泉罵了一聲日本人,摔了酒杯。
賀東亭又去倒酒,謝泗泉攔住他,臉色不好道:“你身體這樣怎麼還敢喝酒,放著吧,等你調養好了身體,有的是時間陪你痛飲一場。”
賀東亭笑了一聲,點頭應了。
謝泗泉看了一眼客廳裡的掛鐘,已經過去近一個小時了,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有些焦慮道:“你當真安排了人在碼頭做掉賀書瑋?怎麼過了這麼久,還沒有人來通知,你不會半路又心軟了吧?”
賀東亭搖搖頭,歎了一聲道:“我給過他機會。”
謝泗泉:“什麼?”
賀東亭垂眼看著桌上的酒杯,低聲道:“守靈三天,他並未悔改。”
謝泗泉眼睛眯起來,賓客一日,孝子才是三天守靈不得離開,賀家死了的隻有賀老三一人,賀書瑋竟然是賀老三的兒子?
去碼頭的路上。
賀書瑋眼皮跳個不住,他看了車窗外一再確認了是開往碼頭方向,但不知為何,心裡一直狂跳不止,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他拍了怕前麵司機的座椅,焦躁喊道:“停車,我要下去。”
司機道:“先生吩咐了,要送您去碼頭。”
賀書瑋猛地去開車門,但發現車門已鎖,拽了幾下喊道:“我讓你停車——”他話音未落,司機就猛地打了方向盤,賀書瑋措不及防差點甩下後排座椅,車也整個兒橫在了馬路中央。
賀書瑋掙紮著爬起來,外麵天已經黑了,隻聽到一陣腳步聲緊跟著就是從外麵暴力破開了車門,前頭司機悶哼一聲就軟倒趴在方向盤上。他身側的車門從外麵被拽開,穿了一身黑衣的男人彎腰看向他,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華國話對他道:“書瑋少爺,我是伊川先生派來的人,你現在很危險,先上車,路上我慢慢跟你說!”
賀書瑋略微猶豫一下,咬牙跟著對方上了車。
那輛車上沒有其他人,黑衣人在前頭開車,讓賀書瑋坐在後排。賀書瑋看了車窗外還有一些黑衣人留在那裡,忍不住問道:“他們還留在那做什麼?”
黑衣人道:“賀家派了人來,需要攔截他們。”
賀書瑋心猛跳了一下:“賀家?”
“是,你可以看一下手上的船票,看清楚上麵的時間,你今天不會坐到船。”
賀書瑋錯愕一瞬,連忙掏出船票借著車上微弱的光看了一下,他手發抖,費了好大力氣才看清楚上麵的日期,竟是三天之前的。他手腳發涼,一再確認之後還是不敢相信,“怎麼會,怎麼會是三天前的……”
黑衣人堅定道:“賀東亭想要你的命。”
賀書瑋癱坐在座椅上,腦海裡拚命回想這三天的事,是了,從那天開始賀東亭怕是已經找到了證人,已經知道了是他在煙館殺了賀三爺。
甚至已經知道了,賀三爺是他的親生父親。
賀書瑋腦袋裡亂糟糟一片,一會兒是煙館賀三爺臨死時的樣子,一會是賀東亭冰冷的視線目光,太陽穴像是被長針刺入,疼痛難忍,忍不住彎腰抱住了腦袋,發出一聲哀嚎。
難怪……
難怪他守靈三天回來,賀東亭會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賀東亭給了他最後的機會,但他卻戴著一張自以為完好的偽裝麵具,親手把那一線生機撕碎。
前麵坐著的黑衣人操著口音怪異的話對他道:“書瑋少爺,伊川先生交代,讓您先出去避一避,上次你在碼頭的時候上的那輛日本貨輪、見的人,你還記得吧?”
賀書瑋把情緒抽離出來,咬緊牙齒努力維持一絲清明,點頭道:“記得,是伊川先生身邊的人。”
黑衣人道:“這次我還是送你到那邊,你自己上去,另外你拿上腳邊的皮箱,裡麵裝了一些錢和金條,出海之後用。”
賀書瑋隻當他們要送自己去日本,伸手在腳邊摸索一下,果然翻找到一個沉甸甸的皮箱,他緊緊抱在懷裡。
黑衣人低聲道:“記住,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你就越安全,上船之後一切靠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