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來美國,他是不是就不會死?”布朗夫人抬起頭,開始怪罪自己的兒子,“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又有病,你怎麼忍心丟下他?”
如果不是她在信裡說自己在紐約的這幾年如何思念兒子,顧垣未必會來美國。但此時,她刻意忽略了這個事實,顧垣也沒提醒她。
見顧垣沉默,布朗夫人又開始追溯過往:“你小時候總有病,每次剛有症狀你爸就發現了,醫生都懷疑你爸是不是學醫的。你上幼兒園,老師嫌你有多動症,是你爸堅持把你帶回家每天上課都帶著你。你永遠說最喜歡爸爸。你怎麼就把你爸爸給拋下了呢?”
布朗夫人必須把責任推到兒子身上,她的心裡才會好過些。
顧垣也沒反駁,繼續放任母親陰謀論。布朗夫人罔顧邏輯和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以最壞的樂意揣測兒子:“你為什麼以那樣的方式和你爸決裂,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式。我讓你來美國,是讓你接受更好的教育,不是讓你和你爸斷絕關係。你那時候那麼大一個子,怎麼會讓你爸把你打成那樣?你在布魯克林黑人區都能過得不錯,怎麼會對付不了你爸?你是故意被他打成那樣的吧。”布朗夫人想起在肯尼迪機場見到顧垣,那時他比記憶中的顧楨還要高,顧垣既然在布魯克林的黑人區都能存活下來,怎麼會應付不了顧楨。
布朗夫人並未達到想要的效果,她希望顧垣能跟她吵一架,這樣她就能夠更理直氣壯些,但顧垣沒有。
顧垣隻是在不停地喝咖啡。他很想來隻煙,但他沒帶。他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任由母親把顧楨自殺的事情都怪在自己頭上。
見顧垣沒反應,她又開始怪習琳,理由還是熟悉的那一個:“你爸當初要不是把來美國訪學的機會讓給習琳,事業肯定會越來越順,怎麼會發病?習琳就算不來美國,也能很快評上副教授,你爸在係裡邊緣成那個樣子,這個機會對他有多重要,習琳會不知道?她怎麼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就算我和你爸欠她的,她就不能等下一次嗎?她就是見不得咱們三個人過得好!”
她本來把顧楨的事業看得比自己的工作要重要得多,顧楨為了習琳如此輕賤自己的事業,她覺得好像在輕賤自己一般。她並不熱愛表演,但尤其熱愛出風頭,當演員又最容易出風頭,於是她也隻好選擇了表演。嫁給顧楨後,她被愛情熏暈了頭,出風頭的心思竟也很快淡了,從A角變成B角竟也很快就接受,一門心思要相夫教子,從圖書館借了一堆育兒書讀,她負責理論,顧楨負責實踐。後來顧楨總自責耽誤了她的事業,她才發覺顧楨原來喜歡有事業心的女人,於是輾轉各個飯局開始爭地位。她重燃對表演的熱愛,還是在習琳去美國訪學後。
顧垣喝完杯中的咖啡,起身要走人,布朗夫人拽住了他,“你是不是認為我在汙蔑習琳?她演技可比我好多了。你爸明明是跟她分了手才和我在一起,在她嘴裡,就變成了你爸腳踩兩隻船。她真愛你爸嗎?不過是不甘心罷了。愛他,怎麼會因為有遺傳風險就讓他連後代都沒有?”
“原來我還有這個作用。或者說我一開始隻有這個作用。”顧垣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意外,這次才知道自己是預謀的產物,目的是證明母親對父親的愛。想到這兒,他實在忍不住要笑,“您還有什麼要跟我說嗎?”
布朗夫人的聲調突然低了下來:“你誤會了。”但她也沒有和兒子解釋,而是追問她離開後的事情,都很瑣碎,無非是她走後,顧楨是否還留著當年給她做的秋千,還有沒有去旱冰場滑過冰,還去不去以前一家三口去的俄國館子。她告訴顧垣,當初她和顧楨第一次去俄國館子,顧楨吃了七個烏克蘭餃子,卻喝了一瓶伏特加。
她甚至問到顧楨一年剪幾次頭發,卻沒問顧垣過得好不好。
說到激動處,她開始追問顧楨的骨灰在哪兒,讓顧垣趕快把骨灰從習琳手裡要回來,要是骨灰葬在墓地裡,墓地也要遷。
晚上布朗夫人堅持要和顧垣一起去吃俄國菜。顧垣看著母親喝了一大瓶伏特加,後來他把喝醉了的母親塞到車裡,車裡充斥著無法抑製的哭聲。
他開始還帶耳塞,可惜效果甚微。布朗夫人沒醉的時候怪彆人怪得理直氣壯,喝醉了便隻怪她自己了。
顧垣把醉酒的母親交給保姆,等她睡下了才離開。
富小景來電話的時候,顧垣正在吸煙室吸煙,他想,白天的事情真他媽一筆亂賬。
“吃飯了嗎?”
“我要沒吃,你還過來給我做?”
“美得你!”
在得知顧垣吃了之後,她又問了一堆庸俗的問題,無非是忙不忙啊還要忙多少天。因為在家裡說一句話也有人聽著,她特意避開了富文玉和姥姥。
“你是不是不高興我偽造檢測報告?”
顧垣把半支煙掀滅在煙灰缸裡,“沒有。你不也是為了咱倆嗎?我給你找了個司機,明天去接你們。”
富小景拒絕了顧垣對她的旅行安排,“你也太小瞧我了,這些行程我自己就能搞定,等我們轉完了,還得回紐約一趟,到時候你再表忠心不遲。你什麼有空?等你有空了,我想咱們一起去加州。”她還想和他一起坐摩天輪呢。
“等你這次回來,差不多就有時間了。有問題一定得給我打電話。”
富小景的旅程並沒有遇到任何問題,一路走來,化妝品衣服鞋包都沒買,倒是買了一堆各大學的紀念衫。
三個人睡在一間套房。每天晚上,富小景都偷偷摸摸地和顧垣進行通話,然後發一堆照片給他。開始顧垣還任由她扯一堆有的沒的,後來富小景說到一半,他就馬上祝她晚安,富小景隻好掛斷電話。他倆的通話時間越來越短。
顧垣沒想到她的母親會走自殺這條路,她並沒有服一大堆安眠藥等著洗胃,而是注射了胰島素,她是一心求死,而不是作秀。
布朗夫人一貫強詞奪理,留下的遺言倒是十分善解人意。信裡說她本來想回國看一看再走,但她實在等不及簽證了,而且二十年後的中國既然和顧楨沒關係,那和她也沒關係。
遺言還向顧垣道了歉,不是為彆的,而是為死在他買的房子裡。她想來想去還是想把骨灰和顧楨合葬在一起,所以骨灰也隻能交由顧垣處理。
直到布朗夫人失去對人世的興趣,她也沒忘記習琳。她叮囑顧垣,一定要把顧楨寫的函數給習琳看一看,等習琳看完了才能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