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四年的春日,比往年雨水都要足一些,當連綿的細雨連落數日,就連宮中的小宮女們也都有些憂心了。
去歲新進宮的小宮女們,有兩個機靈的小丫頭識字,經紅芹姑姑考量,去年年根底下便送來了坤和宮。
如今殊音齋裡便有四個宮女,沈輕稚跟侍書便不用再值夜。
侍書已經升為司職宮女,比姑姑略差一等,卻因在皇後娘娘那頗有臉麵,便是偶爾出坤和宮,人人也都要叫她一聲侍書姐姐,而沈輕稚也在短短三年裡從三等宮女升為一等宮女,且看采薇姑姑的意思,約莫到了夏日,她就能升為大宮女了。
她也不過十八而已。
這三年殊音齋的宮女生活,讓沈輕稚逐漸適應了大楚長信宮的一切,也因殊音齋的便利,她幾乎對大楚的曆史爛熟於心,宮裡曾經發生的那些點點滴滴,她也都能說出一二。
坤和宮的日子看似花團錦簇,卻也並非日日都熱鬨,皇後身體孱弱,一年中有半數都在養病,連帶著坤和宮也很平靜,大多時候,坤和宮可以稱得上是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
皇後娘娘身體不好,自然要其他嬪妃協理六宮,弘治二十一年末,安嬪又生下一位小皇子後,便被晉升為賢妃,如今宮中是四妃一起協理六宮。
皇後看似鬆了手,可宮裡宮外,朝野上下,卻對大皇子蕭成煜越發上心起來,就連皇帝也時長帶著這位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要他陪在身邊聽政。
這三載光陰裡,宮中看似平靜無波,但在平靜的水麵之下卻波濤暗湧。
弘治帝在弘治二十年時生過一場大病,當時都要撒手人寰,是太醫院全力醫治,才把他從瀕死的邊緣挽救回來,自此之後,弘治帝的身體便大不如前。
沈輕稚一直跟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因她乖巧懂事,穩重聰慧,皇後對她很是喜愛,便是不去殊音齋時,偶爾也會叫她到寢宮陪著說話下棋。
弘治帝來坤和宮看望皇後娘娘時,沈輕稚有時恰好侍奉在邊上,以她之見,這位皇帝陛下的身體,瞧著還不如皇後的身體康健。
然而即便如此,這兩年宮裡又添了一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嬪位上也有變動。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總有新鮮的顏色充斥後宮,造就這全天下最繁華的富貴鼎盛。
沈輕稚瞧看皇後,從弘治二十一年元月醉酒之後,她就再沒醉酒胡言過,大抵也從那日起,她已經放下了心裡的許多執念,知道自己最應該要的是什麼。
如今,當太子冕冠戴在蕭成煜頭上的時候,皇後大約已經完成了一半願景。
但這還不是最終的結果。
沈輕稚這日依舊早早起來,她同侍書一起用了早飯,便去殊音齋收拾昨日皇後娘娘讀過的書。
侍書道:“清晨裡剛送了鮮花過來,選幾隻鮮亮的插上吧。”
沈輕稚笑道:“是。”
她下樓取了花來,捧著一大束姹紫嫣紅的鮮嫩花朵上了樓,眉眼之間門笑意盈盈,似有無邊的春意。
侍書不經意間門看了她一眼,擦桌的手微微一頓,轉身認真打量沈輕稚。
當年沈輕稚來坤和宮的時候不過十四歲,便她當真是個美人胚子,也因為年少稚嫩,少了幾分風情。
這幾年,她一日大過一日,眉眼長開,身量拔高,纖細的腰肢似是不盈一握,行走之間門皆是娉婷綺麗。
她整個人猶如含苞待放的花,漸漸綻放出屬於她一個人的光彩。
如今再看她,身上再無年少時的青澀,反而多了幾分徜徉書海後的雅致。
柳葉眉、桃花眼、花瓣唇,她便是從不濃妝豔抹,平日裡隻素淨一張臉,卻依舊美得讓人心驚動魄。
侍書入宮十幾年光景,什麼樣的美人沒看過?便是宜妃那樣嫵媚入骨的,似乎也就那個樣子。
沈輕稚是美,但同旁人的美是不同的。
她一貫沉穩、端莊,行事做派異常老練,便是皇後娘娘也曾誇過她少年老成,並非凡俗之人。
侍書想了想,大約她的美不隻是皮相。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沈輕稚的皮骨卻都很美。
侍書這麼一想,不由發起呆來,直到沈輕稚來到她麵前,她還在出神。
“侍書姐姐,想什麼呢?”
侍書回過神來,淡淡道:“我在想,這花都沒有你美。”
這麼多年,沈輕稚也知道侍書就是這般的清淡脾氣,她人長得富態,但平日裡表情很少,少了幾分喜慶滑稽,倒是多了些許的泰然自若。
“姐姐打趣我。”沈輕稚頓了頓,又笑了。
真難得,侍書也會打趣人。
侍書沒再多言,兩個人妝點好今日的書房,把花插、博山爐、盆景都擺好,這才一起下了樓。
她們剛下樓,去歲剛分來的小宮女墜兒就道:“侍書姐姐、輕稚姐姐,剛前頭的朝雲姐姐來說,娘娘想看王世版的《珍珠淚》讓姐姐們送了去。”
侍書就說:“輕稚去一趟吧。”
沈輕稚福了福,她直接進了專放話本那一間門書庫,連看都不用看,直接拐入第三排書架前,在上數第二行抬手取了五本書。
珍珠淚宮中一共藏有四個版本,還有一個是坊間門刊印的弘治印本,沈輕稚全部都取了來。
她把書放入盒中,王世版的自然放在最上麵,捧著錦盒出來同侍書道彆,便穿過回廊,往前麵的正殿行去。
待她來到正殿門口,抬頭就瞧見了老熟人。
“朝雲姐姐安好。”
當年紅芹身邊的幾個大宮女,朝雲調入坤和宮,成為司職宮女,晚霞則去了尚宮局,紅芹身邊現在的一等宮女是付思悅和餘茵茵。
朝雲瞧見她,就笑著說:“就知道是你來。”
往常選擇這一類話本書冊,都是沈輕稚來送,其中許多書她都看過,可以陪著皇後娘娘點評一番,經史子集類的則由侍書來送。
經史子集一類,沈輕稚其實都學過,以前還被先生表揚,說她頗有慧根,隻從未對外人講明罷了。
沈輕稚同朝雲寒暄幾句,便輕著腳步往寢殿裡行去。
近年來,因皇後鳳體不協,坤和宮專設了一個小藥房,每日都要給皇後娘娘侍奉湯藥。
今日湯藥剛進完,寢殿裡除了沉水香的味道,還有殘餘的苦澀藥味。
並不算難聞,但也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沈輕稚一路穿過小花廳、雅欣堂,又從寢殿外的小書房走過,最後來到掛滿青白玉珠的香雲紗帳幔外。
“奴婢給娘娘請安,《珍珠淚》送到。”沈輕稚微微躬身,輕聲細語道。
裡麵立即傳來采薇溫和的嗓音:“是輕稚吧,快進來。”
沈輕稚的腳下更輕了,她一腳踏入殿中,腳下是團花牡丹春雨的羊毛地毯,又軟又綿,好似踩在棉花上。
沈輕稚繞過四季春色座屏,打眼就瞧見皇後斜靠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明明已經是深春時節,她身上還蓋著錦被,麵色也顯得格外蒼白。
她這是寒症。
沈輕稚快步上前,雙手往前一托,屈膝福禮:“給娘娘請安,娘娘大吉。”
三年過去,此時的蘇瑤華看上去單薄了許多,或許因為病中,她倒是瞧不出年歲漸長,卻到底很是疲憊。
蘇瑤華看著眼前這個明媚的少女,就連心情也隨之開闊起來:“坐吧。”
沈輕稚忙自己去取了繡墩,隻微微擦了個邊,端端正正坐在蘇瑤華膝邊,輕輕給她捶腿。
皇後身上都沒多少肉了。
雖說隻是個認識了三載的人,且主仆有彆,但沈輕稚見她行將就木,心中多少也有些酸澀。
到底物傷其類。
她一邊捶腿,一邊看采薇把書翻開,拿給蘇瑤華讀。
蘇瑤華便慢慢看起來。
一時間門,寢殿裡隻有沈輕稚手上輕微的聲音。
皇後沒讓她忙太久,也不過就一刻工夫,她便道:“好了,哪裡用你來伺候這個。”
沈輕稚便笑著鬆開手,道:“難得今日能來伺候娘娘,奴婢自然要好好表現,好從娘娘這裡討個賞。”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沈輕稚現在已經爐火純青。
她並不覺得伺候人、巴結人有什麼不好,一個人是什麼身份,就得是什麼樣子。
做貴妃時她高貴端方,仆從如雲,錦衣玉食,甚至十指不含陽春水,連個香露瓶子都沒扶過。如今當了宮女,便要謹言慎行,勤勉殷勤,在貴人姑姑們麵前,就要做個討人喜歡的小機靈鬼,要不然如何能如此快速升遷?
想要過好日子,就得靠自己努力。
旁人若是這麼討好皇後,皇後還不見得會搭理,但沈輕稚這麼說的時候,眼中皆是認真,讓人會以為她說的都是心裡話。
嘴甜、機靈,卻也謹慎、穩重。
她仿佛天生就適合在宮闈裡生活,這三年來她慢慢在蘇瑤華那記了名字,從三等宮女到二等宮女,再到現在的一等宮女,她漸漸在坤和宮有了臉麵。
誰看了她,都要叫一聲輕稚姐姐。
無論她是真忠心,還是假效忠,她做的一切,都令人舒服又滿意。
蘇瑤華讀著書中姚金雪的話:“偏生人人都想皇權富貴,我卻隻要一心一意好兒郎。”
蘇瑤華翻書的手微微頓住,她垂眸看向沈輕稚:“輕稚,你覺得這長信宮可好?”
沈輕稚不知為何皇後有此一問,她迅速答:“宮裡自然樣樣都好。”
蘇瑤華來了興致。
她微微撐起胳膊,采薇便扶著她坐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兩個軟墊。
“你且說說,都哪裡好?”沈輕稚笑彎了眼睛:“宮裡能吃飽穿暖,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每月還有月銀,娘娘也經常會賞賜,入宮這些年來,奴婢攢下不少體己,心裡很是歡喜。”
蘇瑤華也笑了。
她麵容蒼白、消瘦、顯得沒什麼精神,但笑起來的樣子,卻是溫和的。
“隻是這樣嗎?”
沈輕稚不知道她要問什麼?她略想了想,才謹慎回答:“奴婢覺得,在宮裡生活其實挺自在的。”
人人都說宮闈困人心,她卻說自在。
蘇瑤華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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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華問她:“你覺得自在?哪裡自在?”
沈輕稚想了想,這一次她說的是實話:“這世間門人生存,大抵都是看出身,農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商戶開店販賣,迎客待客,官宦人家便更有規矩一些,夫人如何做,小姐如何做,公子如何做,下人如何做,官爺又如何做,每個人都有在圈中,不能越界。”
沈輕稚淺淺笑了:“以前在榮恩堂的時候,奴婢每日都要跟著幫工嬤嬤做力所能及的事,從小到大,沒有一刻停歇,後來年紀略大一些,才去了縣學做掃洗,那幾年光景,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平靜而幸福。”
這一句倒是編造的,但她說的也是當年待字閨中,在家中讀書時候的心境。
沈輕稚見皇後認真看著自己,眼中似乎有些鼓勵之意,深吸口氣,便繼續道:“娘娘不嫌奴婢囉嗦,那奴婢便再說幾句。”
“奴婢以為,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生存的地方,對於奴婢來說,宮裡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舒適,每日固定的時候用飯,固定的時候打掃、插花、熏香、收拾,娘娘來的時候還能跟著娘娘讀一會兒書,長一長見識,最要緊的是,奴婢不用為以後發愁,擔憂及笄之後無家可歸,這已經很好了。”
“原奴婢在榮恩堂,沒學過針線女紅,也沒人教奴婢讀書識字,這一切,倒是在宮裡都學到了。”
坤和宮宮女眾多,沈輕稚自從當上一等宮女之後,許多事請便不用她親自動手,尤其是去歲來了兩個小宮女,她跟侍書不用再值夜,晚上閒了便會湊在一起做些針線。
女紅一事,沈輕稚原是會的,雖說不上大家,卻也針腳精致漂亮。
但重生而來成為沈彩,她卻不會,榮恩堂不可能費心給她們教授這些,能把她們養大就很不錯了。
沈輕稚跟著侍書等宮女從頭開始學,竟能學到許多新的針法和花樣,日子過得很有些滋味。
她如此說著,也如此想著,臉上不由露出舒心的笑。
她真的沒有說假話。
曾經的沈貴妃入宮十年,而今的沈宮女也入宮三載,她十幾年都在皇宮中生活,已經習慣了宮中的一切,現在再讓她改,去坊間門重新過活,她恐怕還會不適應。
蘇瑤華沒成想她會這麼有感想,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卻並不讓人覺得虛假。
這是她最真實的內心。
蘇瑤華聽完沈輕稚的話,見她不好意思笑了,不由鼓勵道:“你很好,能同我說一說實話,我覺得很好。”
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卻把什麼都看清,就連她有時候都會怨恨當年送她入宮的父母,但沈輕稚卻很平靜。或者說,對於孤兒來講,她本身就沒有其他選擇,入宮當宮女就是最好的一條路。
蘇瑤華看她一臉平靜,道:“之前侍書問過你,待到二十三四歲上你可要出宮,你那時說不想,如今可還是這般想法?”
沈輕稚道:“回稟娘娘,奴婢確實不想出宮,奴婢想一輩子伺候娘娘。”
蘇瑤華被她逗笑了。
“你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呢,一輩子伺候我像什麼樣子。”
她這話說得很是意有所指,沈輕稚心中微驚,麵上卻隻有笑,似乎沒聽懂。
蘇瑤華卻沒再說這些,同沈輕稚說了一會兒《珍珠淚》的內容,就聽外麵傳來沐芳的聲音:“娘娘,陛下的鑾駕正往坤和宮來。”
蘇瑤華仰頭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探頭看了外麵的掛鐘:“娘娘,陛下當是剛下早朝,過來瞧瞧娘娘。”
沈輕稚這會兒已經站起身,她把繡墩放好,這就要退下去。
蘇瑤華卻偏偏注意到她:“你且在外麵等等,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輕稚便退到寢殿之外,守在門邊。
也不過就一刻工夫,外麵就傳來請安聲,一個高高瘦瘦的墨色身影出現在沈輕稚視線之內,她蹲福行禮,卻安靜沒有出聲。
弘治帝看都沒看她,隻讓自己身邊的大太監張保順扶著,緩緩進了寢殿內。
重重帳幔落下來,沈輕稚看不到裡麵到底是如何光景,卻能聽到帝後夫妻的交談聲。
先說話的自然是皇後。
蘇瑤華道:“陛下這幾日身體也不很康健,怎麼還來坤和宮,當是臣妾去給陛下侍疾的。”
弘治帝說話聲音有氣無力,字裡行間門都發著虛弱,他咳嗽兩聲,說:“朕還沒到那時候,隻是想著梓潼幾日不曾得見,心裡想念,便來看看。”
沈輕稚這些年對這位弘治帝也是有些見識的。
皇後嘴上說他冷心冷清,對自己毫無真心,弘治帝到底對誰有真心,亦或者從來沒有心,沈輕稚也無從得知。
但他是個肯說軟話的人。
作為一個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在發妻麵前的時候,也經常會放低身段,溫柔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