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瑤華身邊伺候著采薇和沐芳,一個在給皇後娘娘侍弄紅棗茶,一個則在點香。
在幽靜的無玉香中,皇後那雙一貫平和溫柔的鳳目,漸漸有了些鋒利冷肅。
“你一直都很聰慧,知道我心中所想,也能領會上意,貼心辦事,如今我是想問,”蘇瑤華頓了頓,一字一頓道,“你敢不敢成為那把刀?”
沈輕稚出身坤和宮,她自來就是蘇瑤華的人,之前蘇瑤華隻說要她好好盯著蕭成煜的後宮,成為她的眼睛,但她從未說過,讓她成為她的刀。
亦或者,原來的沈輕稚不足以讓蘇瑤華動心,但現在,她簡單的四兩撥千斤,卻到底撥動了蘇瑤華的心弦。
她清晰看到,沈輕稚絕對不是忍氣吞聲之輩,但凡抓住機會,篤定勝算,她立即就能反手相擊,直打七寸。
她從來都不膽怯。
雖然口裡說著奴婢,可她那雙幽深的桃花鳳眸裡,卻哪裡有卑微之態?
故而,在瞧過了那四位千金之後,蘇瑤華把沈輕稚喚了來。
蘇家是不往後宮塞人,那不是蘇家無人,隻是她心疼兒子,珍惜這段母子緣分,不會為了這些瑣事打擾兩人之間的母子親情。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世家門閥,權臣門第可以踩在她頭上,可以肆無忌憚把控後宮,對朝政伸手。
蕭成煜是年輕,未及弱冠,看起來稚嫩而青蔥,但即便如此,蘇瑤華也不允許旁人隨意欺辱她的兒子。
輔政之臣隻能輔,不能為主。
被動挨打可不是蘇瑤華的性子,所以,她現在垂眸看向沈輕稚,很有耐心等她回答。
她相信,沈輕稚也是同她一般。
從來都不肯低頭。
果然,沈輕稚似乎隻猶豫了一瞬,便微微抬起頭,垂著眼眸輕聲道:“我一開始就是娘娘的刀。”
暖閣裡光影昏暗,顯得有些靜謐曖昧,幽暗的宮燈照耀在沈輕稚年輕稚嫩的麵龐上,給她白皙的臉頰添了三分迷離光影。
她如此說完,蘇瑤華突然笑出聲:“果然啊,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有野心。”
沈輕稚微微一愣,她匆匆抬頭望蘇瑤華看去,在兩人視線相觸那一瞬間,她飛快低下頭,不敢再看。
蘇瑤華伸出手,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那日我酒醉,說了好多話,說給我自己聽,希望也說給你聽。”
沈輕稚神色微動,她雙手交握在膝上,安靜無聲。
蘇瑤華的手微微滑落,輕輕按到她肩膀上:“輕稚,你人還年輕,如今行事倒是比我還沉穩,但有時又太過沉穩了。”
沈輕稚心中一動。
蘇瑤華笑著看她:“有些人,仗著早年的那點情分倚老賣老,賣弄權勢,實在不該留也不能留。”
沈輕稚一聽心中頓時便舒暢起來,果然啊,蘇瑤華跟太子性子當真是一模一樣。
她語帶仰慕:“娘娘您對我真好。”
蘇瑤華一直慈愛地看著她,知道她這般說,才摸了摸她的頭:“你還小呢,心實在太軟,這雖是缺點,卻也並無不可。”
“畢竟,你是個好孩子。”
蘇瑤華把該說的話說完,便道:“好了,今日事多,你難得休沐,回去玩吧。”
沈輕稚便乖順起身,衝她福了福:“是,娘娘好生歇著,若是娘娘要人打發時間,就讓人喚我來,我陪娘娘讀書。”
蘇瑤華這一次倒是意味深長:“我老啦,哪裡要小姑娘伺候我,你該好好伺候皇兒才是。”
如此說完,她笑聲更大,顯得很是開懷:“好了,不逗你,去吧。”
這一次相談,坤和宮中氣氛融洽歡快,就連皇後娘娘的病氣都去了不少,待沈輕稚走後,聽聞皇後娘娘中午多吃了半碗米,說心裡痛快。
有了這一出,中午春景苑給送飯時,到底沒敢給沈輕稚上個月的餘存,聽聞是特地去禦膳房取的新點心,各個都很精巧。
沈輕稚隻謝過小黃門,待得煮了茉莉茶吃鮮肉餅,才同戚小秋道:“這幾位新娘娘,顯然剛入宮就惹了皇後娘娘不愉。”
皇後身子不豐,膝下也隻有太子殿下,而蘇家這幾年也韜光養晦,重心都在邊疆,加之蘇氏是勳貴之家,門閥自是瞧不上眼,那幾位新妃嬪覺得皇後並非太子殿下生母,便有了僭越之行,難怪皇後會如此淩厲。
不過,蘇瑤華在宮中二十載有餘,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她從來不是心急之人,今日不過是叫她過去看一看問一問,待知道她能走到何處,皇後才會出手。
戚小秋到底有本事,聽到沈輕稚如此說,她心中一動:“姑娘,前日我去看望表姑,同原來的小姐妹說了幾句話,倒是聽說些新聞。”
沈輕稚唯一挑眉,有些吃驚地看向她。
戚小秋衝她頷首,道:“原我沒當回事,如今姑娘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我那姐妹是織繡所伺候的,如今也是姑姑身邊的紅人,她於剪裁頗有心得,量尺定寸非常厲害,若是叫她侍弄衣裳,雖看起來平平無奇,但穿上就是能顯得飄逸玲瓏,很有些本事。”
這麼一個人,自來不會伺候沈輕稚這般的侍寢宮女。
戚小秋就道:“原我那姐妹是伺候宮中上三位娘娘的,不料德妃娘娘那日把她喚去,讓她給蔣良娣量尺,太子良娣是正四品,也是高位妃嬪,因此我那姐妹二話不說就給量尺了。”
“然而,”戚小秋話鋒一轉,“然而當我姐妹出了樣衣,送去給蔣良娣瞧的時候,蔣良娣卻說她的手藝太差,不如蔣家的繡嬤嬤手藝好,讓她把衣裳拿回去,她不要。”
沈輕稚當真驚訝了。
“德妃娘娘平日裡也不是這般模樣,”沈輕稚回憶之前,但凡坤和宮有什麼宴請,能進坤和宮的無非上三位娘娘,德妃自在其中,“她同皇後娘娘雖沒那麼和睦,卻也不會如此鄙薄,鬨得這般難看。”
蔣良娣這哪是挑剔尚宮局織繡所的手藝,她話裡話外,都是以蔣氏門閥的出身挑剔皇室,挑剔皇後。
難怪皇後那般平和性子,也有些惱怒了。
沈輕稚微歎一口氣:“這宮裡,難道真要亂起來?”
可宮裡還沒亂起來,她這就亂了起來。
大約四月下旬時,在儲秀宮受訓的太子嬪妃即將禮成,定在四月二十八般至毓慶宮。
這是宮裡的新喜事,從定下日子以來,宮裡這幾日皆是熱鬨非常,百花盛開的宮闈之中,也是張燈結彩,很有些喜氣洋洋。
然而就在四月二十七日這天,皇後親自下了一道懿旨。
“春景苑侍寢宮女沈氏秀外慧中、賢良淑端,德行可嘉,著封為正七品太子奉儀,同於四月二十八日挪宮入住毓慶宮。”
這一道懿旨很短,卻異常耐人尋味。
沈輕稚早就做好了準備,也知道要讓她成為刀,必要有最契合的刀鞘,可她未曾想過,這一日來得這般快。
而且,看皇後娘娘給她定的品級,著實是抬舉她了。
她雖侍奉過太子殿下,但到底並未圓房,也並未真的成為太子殿下的心尖人,但這一切對於皇後娘娘來說,卻一點都不重要。
她就是要告訴眾人,在這長信宮裡,她想抬舉誰,就能抬舉誰,上至陛下太子,下至宗親朝臣,無人可以反駁。
果然,皇後這道懿旨,看似隻抬舉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宮女,給了她現如今不應該給她的位份,卻也狠狠打了四位新妃的臉。
縱使出身大族,縱使世家千金,如今也不過和普通宮女一般,成為毓慶宮的嬌客。
她如此行事,不啻於把沈輕稚放在火上烤,讓她瞬間成了毓慶宮其他女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就連陪著坤和宮掌殿上監一起來宣讀懿旨的純卉都忍不住變了臉色,她看著身姿綽約跪在地上的沈輕稚,不由皺起一雙橫眉。
待得掌殿上監宣讀完懿旨,這才對沈輕稚淡淡道:“沈奉儀,恭喜您,起身接旨吧。”
沈輕稚先是衝懿旨磕了三個頭,然後才被戚小秋攙扶起身,過來雙手舉過頭頂,端端正正接下了懿旨。
“謝皇後娘娘恩賞,謝太子殿下恩賞。”
沈輕稚把懿旨雙手捧著交給戚小秋,這才抬頭看向掌殿上監。
戚小秋回房中供起,沈輕稚便親自從袖中取出荷包,當著純卉的麵塞進寧海手中。
寧海個子很高,沈輕稚需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他麵容。
他是個又高又瘦且麵色蒼白寡淡的中年人,往常在坤和宮,他隻領著手下那群黃門獨來獨往,除了幾位姑姑,他從不同宮女們多說半句話。
即便一起共事多年,沈輕稚同他卻一點都不熟悉,話也沒說過幾句。
此時,寧海垂眸看著沈輕稚,聲音一如往日的陰冷:“恭喜沈姑娘,姑娘大喜。”
若是旁人,定會覺得他此刻心中不愉,但沈輕稚大抵知道他的過往,明白他就是這般性子,並未對旁人有什麼惡意,便笑道:“同喜同喜,勞大伴走這一趟。”
寧海睨他一眼,他似乎也知道自己麵色一向冷硬,因此特彆生硬地擠出一個笑:“都是為娘娘效力,應當做的,姑娘能從春景苑搬走,才是喜事。”
他這話說的不冷不熱,差點把純卉噎出個好歹來,她畢竟比寧海年紀大,自忖是老資曆,怎麼也不可能同他低頭。
故而便忍不住陰陽怪氣一句:“我這春景苑怎麼不是好去處,沈姑娘來了月餘,便立即飛上枝頭,寧大伴這話難聽了啊。”
寧海不理她,繼續對沈輕稚道:“姑娘,搬宮之事尚宮局會來人操辦,姑娘隻吩咐便是,咱家還有事,這便回了。”
他說完,倒是難得瞥了純卉一眼,很是淡漠地道:“老姐姐,你年紀大了,還是早些享清福吧,有的事,不如讓年輕人掌管。”
能說這麼一句,都是寧海好心,也是他對皇後娘娘的忠心。
純卉卻覺得被他冒犯,陰沉沉道:“要你管我。”
寧海這一次終於不再同她廢話,同沈輕稚頷首道彆,大踏步出了春景苑。
待他走了,純卉也沒臉再留在這,沈輕稚也沒那麼好脾氣給她說些依依惜彆的謊話,於是兩個人就這麼對視一眼,一個說走,一個道彆,立即分道揚鑣。
待人都走了,隔壁的趙媛兒才小心翼翼探出頭,同沈輕稚羞澀一笑:“姐姐,恭喜你。”
沈輕稚心中自然是歡喜極了的,她如今是七品奉儀,吃穿用度都與往日不同,月銀也翻了兩倍不止,平日裡得用的份例不少。
彆說她斤斤計較,小家子氣,但宮中若想活得好,就得高人一等。
她就要過好日子,要榮華富貴,歡快非常。
沈輕稚回看趙媛兒,衝她爛漫一笑:“謝謝。”
次日清晨,沈輕稚坐上暖轎,輕輕巧巧出了春景苑。
與此同時,純卉嬤嬤被以年事已高為由,請調出宮頤養天年,春景苑另派人接管。
餘下兩名大黃門也一並調出春景苑,究竟被派去哪裡無人得知。另升小黃門趙武升至大黃門管春景苑事。
這些事,沈輕稚聽了隻是一笑了之。
暖融融的朝陽落在暖轎上,沈輕稚掀起晃蕩的轎簾,看向窗外的絲縷光陰。
轎簾之外,雖依舊是熟悉的朱紅宮牆,但在沈輕稚眼中,卻是通往另一個人生的康莊大道。
和煦微風傳來,染著花香和笑語,沁著春意和願景。
沈輕稚的目光落在倉皇被趕出長信宮的純卉身上,純卉一身舊衣,頭發淩亂,她呆愣愣走著,似是感受到了沈輕稚的目光,猛地抬起頭來。
兩人目光交彙,沈輕稚淡淡看她一眼,最終放下轎簾。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沈輕稚看著自己修長的雙手,心道:她就偏喜歡做最鋒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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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稚是如今毓慶宮後宮有名分的妃嬪中位份最低的,她自然要第一個搬宮。
待她到毓慶宮時,毓慶宮靜悄悄的,蕭成煜自不在宮中。
之前一麵之緣的簡義簡公公親自出來,等在毓慶宮側門處,瞧見沈輕稚的小轎一到,立即領著徒弟上前。
他總是笑意盈盈,溫和有禮,瞧著可比寧海公公要溫柔許多,也似乎更好說話。
果然,沈輕稚轎子還未停,就聽到外麵傳來他的溫柔嗓音:“沈姑娘……哎呦,瞧我這張嘴,沈奉儀,給您道喜了。”
沈輕稚待暖轎停罷,彎腰下了轎來,立即便看著簡義淡笑:“同喜,同喜。”
她身邊的戚小秋忙上前握住簡義小徒弟的手,那張素淨臉上雖沒那麼多笑意,但話是當真婉轉動聽。
“怎麼勞公公親自來迎,都怪我不懂事,沒提前過來預備迎差,還讓公公替我操心了。”
戚小秋是什麼關係,毓慶宮是肯定知道的,因此她這麼一客氣,簡義臉上笑意更濃:“奉儀小主,您身邊的人,當真是這個,真是又懂事又機靈。”
沈輕稚淡淡笑笑,未接話。
簡義見好就收,也不多糾纏,他一擺手:“奉儀,屋舍都已備好,奉儀裡麵請。”
沈輕稚便被戚小秋那麼一攙扶,一步步往毓慶宮行。
待她跨過毓慶宮宮門時,兩側黃門皆是肅正行禮:“給奉儀問安,奉儀大喜。”
昨日升位,今日搬宮,自然是大喜。
戚小秋不用沈輕稚吩咐,皆是給了紅封,然後便跟著簡義繼續往裡走。
簡義的話說得很利落:“奉儀,咱們毓慶宮一共分中殿和東西側殿,中殿前為殿下的寢殿,後殿是藏書樓,往常不許旁人出入。”
他說得認真,沈輕稚聽得仔細。
他見沈輕稚異常嚴肅,便知她很是懂得審時度勢,便更細致:“如今給奉儀安排的左側殿,側殿分前殿和後殿,咱家知道奉儀喜讀書,特地給奉儀安排的後殿,離藏書樓好歹近些。”
沈輕稚不由覺得好笑。
即便離得再近,她也進不去啊。
不過這些她都沒說,隻道:“謝公公宣講。”
簡義摸了摸鼻子,繼續道:“奉儀,您如今是正七品,按規製隻能住配殿,不過咱們毓慶宮女主子人少,倒是安排得開,後殿便隻您一人。”
沈輕稚心中一動,她微笑問:“那其餘幾位娘娘呢?”
簡義就等她這一句話,聞言立即道:“哎呦奉儀,您可是問對人了,為了安排娘娘們的住處,咱家同大伴忙了好幾日呢。”
若他不說話,言笑晏晏往那一站,頗有些中年書生的儒雅之氣,同一團和氣的年九福還有幾分仿佛,但他這麼擠眉弄眼,靈動答話,卻有些滑稽古怪,很是逗趣。
沈輕稚被他逗笑,忍不住掩唇而笑:“公公和大伴都辛苦了,這也是為了殿下。”
簡義回了一句:“自是為了殿下。”
他眉毛一挑,壓低聲音道:“之前寧大伴來過一趟,道剛入宮的幾位娘娘都是金貴人,自不能住左側殿,那夏日裡日頭足,冬日裡還背陰,冬冷夏熱,怎麼能讓娘娘們吃這苦頭?奉儀不同,奉儀是一貫的能吃苦耐勞,所以才如此安置。”
“右側殿比左側殿要大兩個開間,正巧前殿住兩位娘娘,後殿住兩位娘娘,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