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後宮人數不多,除了四妃和一位嬪娘娘,下麵僅有兩位昭儀一位婕妤,下三位的小主也隻有六人,都是早年潛邸時的侍寢宮女,他們是不能去正陽殿給大行皇帝守靈的,隻能來坤和宮的小靈堂守靈。
皇後身體已經這樣,再弄一堆人在坤和宮哭哭啼啼,這病又如何養得好。
沈輕稚明白自己過來侍疾,就是為了讓皇後修養身體,因此倒也不敢馬虎,直接對采薇道:“姑姑,依我看不如請娘娘挪去後殿佛齋靜養,如何?”
采薇微微蹙起眉頭,她思索片刻,麵容上的緊繃這才鬆開。
“倒是個好法子,否則每個小主來了坤和宮,都要先拜見皇後娘娘,又何談靜養。”
沈輕稚點頭,低聲道:“姑姑放心,我會一起勸娘娘的。”
采薇這就要起身去吩咐收拾佛齋,她剛一起身,緊接著就是一陣頭暈目眩,若非沈輕稚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恐怕就要摔倒在地。
“姑姑!”
花廳就在寢殿之外,沈輕稚都不敢大聲驚呼。
采薇擺了擺手,站在那閉了好一會兒眼,這才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
沈輕稚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又親自喂她吃了一碗茶,這才道:“姑姑,我可去安排佛齋。”
采薇沒有猶豫,她點了點頭,緩過神來才開口。
“你去尋小膳房尋沐芳,讓她操持佛齋,眼下隻她還在坤和宮。”
皇後是後宮之主,宮中上下都要服喪,所有宮室都要統一調令,這會兒另外的三個姑姑,一個去了尚宮局,一個在禦膳房,還有一個在前頭正陽殿,喪儀絲毫不能馬虎。
就連紅芹也去了正陽殿,她要負責的是外命婦入宮哭靈事宜,坤和宮實際沒剩下幾個人。
沈輕稚當即便道:“姑姑,你去貴妃榻上睡一會兒,小秋和朝雲都在,你放心,佛齋我一定安排好。”
她本就年輕,今歲不過十八,加之素麵朝天,一身孝服,更襯得小臉潔白稚嫩。
但她說話辦事卻極有章法,絲毫不錯,在皇後昏迷的情況下,她是采薇唯一能商量的人,這讓采薇心中舒緩許多,不會時時刻刻緊繃。
她深深看了一眼沈輕稚,拍了拍她的手,終於道:“謝小主垂憐,坤和宮事就有勞小主了。”
沈輕稚輕聲叫來朝雲,然後便快步去了禦茶小膳房。
今日的小膳房比往日都要忙碌,幾位過來哭靈的娘娘小主也要在坤和宮用膳,多了九人的飯食,還得讓小主們吃好,又不能僭越,小膳房的膳食公公很是頭疼。
沐芳過來就是盯著今日膳單的,一絲錯處都不能有。
沈輕稚快步來到小膳房門外的時候,就聽到裡麵忙碌的聲音,沈輕稚在門上敲了敲:“沐芳姑姑。”
沐芳耳朵很靈,一聲便聽出來者是誰,她快步過來開門,一見她就有些焦急:“小主,可是有事?”
她自然是擔心皇後娘娘身體。
沈輕稚搖了搖頭,引著他她往後殿行去,路上皆是滿臉苦喪的素服宮女,她們形色匆匆,手中捧著一匹又一匹喪布。
待進了坤和宮後院,人便少了下來,也清淨不少。
沈輕稚把剛才所想同沐芳詳細說了,沐芳眼睛一亮:“是個好法子,小主且先去佛齋前等我,我去取鑰匙。”
昨夜乾元宮剛傳來喪報,采薇就急忙讓沐芳帶人鎖了坤和宮所有不用的殿閣,這會兒要用佛齋,就要重開。
佛齋也是蘇瑤華喜去之地,她隔三差五就要在佛齋裡禮佛,因此佛齋中不僅有觀音佛龕,還有一處靜室,布置清雅素淨,沒有任何奢華擺設。
沈輕稚以前也曾在佛齋給蘇瑤華念過佛經,對於佛齋很是熟悉。
沐芳來去匆匆,片刻便回了佛齋前,待打開佛齋,兩人進去看了看,沈輕稚便對沐芳道:“這靜室的帳幔被褥要全部換成素白綾的,地毯也去掉,桌上的佛果要都撤掉,您看兩刻能否安排好?”
沐芳道:“小主放心,能的。”
沈輕稚又看了看,道:“娘娘是過來養病的,這一扇窗若是一直關著,屋裡藥味沉重,娘娘也休息不好,還是讓尚宮局趕緊過來把窗紗換成夏紗,以便通風。”
她細心又仔細,沐芳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好,小主放心,一定安排妥當。”
沈輕稚這才鬆了口氣。
她匆匆回了坤和宮,剛一踏進寢殿,就聽到裡麵傳來采薇歡喜聲:“娘娘,你可醒了。”
沈輕稚幾乎是小跑起來,當她微喘地進了寢殿中,緩了緩呼吸繞過屏風,就看到蘇瑤華那雙蒙了一層水霧的眸子。
聽到腳步聲,蘇瑤華偏過頭,用那雙迷蒙的雙眼看向沈輕稚。
看到她的一瞬間,蘇瑤華的眼睛裡突然有了微光。
“輕稚,你來了。”
沈輕稚隻覺得喉嚨酸澀,她眨了眨眼,不讓自己在蘇瑤華麵前落淚。
她快走兩步,很快便來到榻前,屈膝行禮後才坐在腳榻上:“娘娘,我厚臉皮過來娘娘這裡,想從娘娘這裡討一分香火,也給陛下儘一儘孝,可好?”
蘇瑤華即便還在病中,腦子卻並不糊塗,她見沈輕稚第一麵,便知道是蕭成煜的安排。
她以前協助丈夫定後宮,平天下,如今,她要協助的是兒子。
兒子如何說,她就如何做。
蘇瑤華伸出手,握住了沈輕稚溫熱的手。
她是這麼的健康、活潑、富有朝氣。
蘇瑤華心中那點微末的慌張悄悄散去:“自然是最好的。”
“除了你,還沒誰能替我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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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稚一來,采薇便不再貼身伺候蘇瑤華,立即出去忙彆的事了。
沈輕稚接過宮人呈上來的桂圓紅棗茶,先伺候蘇瑤華吃了小半碗,然後才輕聲細語道:“娘娘,昨日太醫來看過您的病症,根據陛下的旨意給您開了個溫和的太平方,這方子對您身子最好,若是常年溫養能把寒症養好,隻是見效慢些,不能操勞,娘娘您看可否用此方?”
沈輕稚的聲音本就好聽,清脆悅耳,婉轉輕靈,似是珠玉落盤,瑩潤有光。
蘇瑤華在自己身體事上,倒也沒有其餘之事那麼固執,她思忖片刻,卻還是歎了口氣:“若我精心養病,宮中可要亂的,皇兒初登基,前朝後宮都亂起來,日子可就難過了。”
她考慮的總是蕭成煜。
沈輕稚微微一頓,她垂眸思量片刻,又看了看皇後麵色,才輕聲提議道:“娘娘,宮裡還有那麼多妃娘娘,原幾位娘娘也都協助娘娘打理宮事,如今勉勵支應一年半載也並非不妥。”
“再說,陛下既然已經有了打算,應當也想好了法子,娘娘,不如咱們先按照太平方服藥,國喪這一月先養養,待得一月後看看藥效如何再做打算。”
“陛下隻剩下您這個母親了。”
沈輕稚勸人的時候體貼入微,字字句句都說進旁人心裡去,就連蘇瑤華也不例外。
這一次蘇瑤華倒未再幾句,隻是輕歎一聲:“你說得對,我老了,還是要聽皇兒的話。”
沈輕稚抿唇淺笑,道:“娘娘,還有件事得同您稟報。”
蘇瑤華睡了一夜,此時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雖還不能立即便起床行走,但人卻沒有昨日那般頹唐悲傷,可見她心智之堅強。
她靠在軟墊上,一邊慢慢喝紅棗茶,一邊安靜聽沈輕稚的話。
沈輕稚把佛齋之事說了,然後才羞澀道:“妾年輕不經事,許多事都想不到那麼長遠,還得問問娘娘此番安排可否穩妥。”
蘇瑤華垂眸沉思,許久都未多言。
沈輕稚也不急,她接過宮人遞來的熱巾子,輕輕給蘇瑤華擦拭手心。
一遍又一遍,麵上絲毫沒有不耐神色。
一盞茶過去,蘇瑤華才開口:“此舉倒是尚可,我本就要養病,無法為先帝守靈,搬去佛齋才更有誠心。”
“隻是守靈這二十七日,就得你日夜熬著了,”蘇瑤華拍了拍沈輕稚的頭,“你是個好孩子。”
沈輕稚羞澀一笑。
“如此甚好,娘娘還是要更愛惜自己,才能讓陛下寬心,以後咱們都能在您膝下承歡。”
蘇瑤華輕輕嗯了一聲,未再多言。
趁著各宮小主還沒來,禦茶小膳房連忙呈上早食,蘇瑤華身體虛不受補,本就不宜大魚大肉,沈輕稚這一日忙得都有些上火,早食清淡些正好。
沈輕稚先陪著蘇瑤華吃了一碗八寶粥,又用了兩個棗泥花卷,這才覺得身上有了力氣。
用過早食,各宮的娘娘小主便一起來了坤和宮。
後宮中三位的娘娘隻有三位,莊昭儀、李昭儀、韓婕妤,她們都是普通的良家子,身家並不顯赫,也無人替她們打算,隻得來坤和宮守靈,去不得正陽宮。
下麵六位小主更不必說,這九位裡除了韓婕妤年輕些,今年未及三十,其餘皆是進宮十幾年的老人,因常年不得寵,看起來竟是比病弱的皇後娘娘要更蒼老些。
她們身上穿著尚宮局統一呈送的孝服,頭上除了絨花便隻有銀釵,一個個素麵朝天,眼睛通紅。
皇帝死了,她們都成了寡婦。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們原本就在宮裡過得不如意,如今成了太妃,日子怕是更難過。
幾人一進坤和宮,抬眼看到明間裡擺放的靈位,一下便哭了出來,那不是替皇帝哭,是替自己哭。
沈輕稚跟采薇迎了出來,一一同娘娘小主們見禮,采薇便說了皇後娘娘病重之事,之後守靈哭靈皆由沈奉儀替娘娘儘孝。
這話一出,韓婕妤便抬眼看了沈輕稚一眼。
沈輕稚麵色哀傷,似未覺韓婕妤的目光,她衝幾人福了福,輕聲細語道:“昭儀娘娘、婕妤娘娘、幾位小主,欽天監已經呈送喪儀時表過來,辰時起便要開始哭靈,一直至酉時日落方歇,每日都要有四人守夜,采薇姑姑已經安排好守夜明錄,您請看。”
每天四人守夜,他們十人差不多每隔一日就要輪上一日,沈輕稚是替皇後守靈,因此不用如此日夜不修,她跟莊昭儀等三個主位就少幾日值夜,其餘六位小主就得多熬幾日。
小主們本就位卑言輕,此時也都是默默流淚,無人多言。
采薇這才道:“娘娘小主們,可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了。”
待見過皇後娘娘,又略吃了口茶,便到了辰時。
沈輕稚跪在最前麵,後麵是莊昭儀三人,最後麵是幾位小主,在沈輕稚身邊還有沐芳,而其他幾位司職宮女則跪在最後麵。
偌大的明間此刻跪滿了人,另一名司職宮女跪在最前麵,她麵前擺放有祭盆,正在往裡麵燒紙。
尚宮局派來的祭奠嬤嬤跪在另一側,她一邊流淚,一邊道:“龍馭賓天,禮。”
於是眾人便行三叩九拜之禮,之後那嬤嬤又道:“哭。”
霎時間,明間內皆是細細的哭聲。
哭靈的哭聲是不能停的,靈堂內總要有人哭,除了幾位娘娘小主,另外還有專門過來哭靈的宮人跪了在宮外,哀婉的哭聲在坤和宮內回蕩。
沈輕稚是專門練過哭的,她們也不用一直不停地哭,留一會兒淚,低頭緩一緩,過上小半個時辰再繼續哭。
隻是這樣也累得人不輕,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再行三叩九拜大禮,待到中午時沈輕稚都覺得膝蓋疼。
哭了一上午,誰都沒有胃口,還好采薇準備了冰鎮綠豆湯,這麼吃上一碗到底能順氣。
午時她們是輪流吃的,沈輕稚草草用過午時就去佛齋看望蘇瑤華,見蘇瑤華服了藥睡下,心中到底安穩不少。
從這一日開始,沈輕稚便開始在坤和宮守靈。
一開始還好些,她畢竟年輕,也當了多年宮女,到底練過這些本事,但三五日過去,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乏是怎麼都止不住的。
每守夜一次她都能連睡兩晚,好歹能休息休息,那些心中悲苦的小主們就沒這麼好的命,幾乎是每隔一日就要熬一宿,熬到十日後一個個都是麵色清白,腳步浮腫。
采薇都怕他們過來的路上出事,特地命尚宮局備了轎子,每日接送小主們過來哭靈。
哭靈的日子特彆的漫長。
二十七日是縮減之後的極限,依舊讓人熬得渾身難受,大抵隻有此時,每個人才真心盼望皇帝能長命百歲,好讓他們少熬些苦。
眾人度日如年挨到了第二十五日,就連沈輕稚都有些恍惚了,整個坤和宮也就隻有蘇瑤華因為養病吃藥精神最好,足見多重的病都需要靜養。
一晃神的工夫,盛京已入夏。
小靈堂裡已經擺上了冰鑒,但娘娘小主們還是都上了火,就連沈輕稚也不能幸免,今日醒來就覺得頭昏腦漲,眼睛乾澀,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
她勉強吃了顆清心丸,想著再熬兩日便能休息,到底還是精神些許,早早去佛齋看望皇後。
她如此誠孝,蘇瑤華自然看在眼中,待見了她來,立即便讓宮人上一碗玉靈膏給她吃。
“這是海外來的短參,配了桂圓經三十日熬成玉靈膏,今日剛熬好。吃了不易上火,是平補的方子,”采薇道,“娘娘特地叫給你留了一罐,這幾日要跟著吃上。”沈輕稚點頭,笑著陪蘇瑤華說了會兒話,才道:“娘娘可得乖乖吃藥,昨日陛下還發了口諭,讓太醫院日夜給娘娘請脈,務必要醫治好娘娘的病情。”
她們在坤和宮都熬成這樣,還要兼顧政事的蕭成煜不知道得累成什麼樣子,即便如此,他還每日都派人過來給皇後請安,看一看皇後的病症是否有起色。
這太平方見效慢,蘇瑤華至今仍不能下床,但養了這一個月,她氣色好了許多,手腳都不再如過去那般冰冷,夏日裡也不用蓋錦被,隻要蓋薄被便可。
足見這方子用對了。
以前蘇瑤華是皇後,日夜都得操心宮裡事,這方子用了也是白用,如今她成了太後,太醫院才敢呈上來。
蘇瑤華聽到蕭成煜的名兒,眉眼之間多了幾分心疼:“瞧瞧你都熬成這樣,還是在咱們自己宮裡,皇兒在正陽宮,怕是連覺都不能好好睡。”
沈輕稚安慰蘇瑤華:“娘娘,也就隻剩兩日了,日子過去就好了。”
蘇瑤華歎了口氣,神情有些恍惚。
這會兒到了辰時,沈輕稚便隻得退出來,回到前頭繼續哭靈。
佛齋中,蘇瑤華失神看著牆上掛著的佛圖,她眼眸裡漸漸浮現出些許懷念:“這幅畫,還是陛下親自給我畫的。”
采薇陪在她身邊,很是安靜。
蘇瑤華揮了揮手,讓采薇放下帳幔,輕聲道:“算了,一晃神,國孝都要過去了。”
前頭明間裡,沈輕稚跪在前頭,正在輕輕抹眼淚。
哭了二十幾天,她是什麼都哭不出來,隻得在帕子上倒些水,往臉頰上拍。
反正這靈堂裡每個人都紅著眼,哭不哭的也看不出來。
又熬了一日,待到傍晚時分,今日的哭靈即將結束。
跪在前麵的大宮女正垂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往祭盆裡放紙錢,她夜裡沒睡好,又熬了一個白日,整個人都是恍惚的,現在已經支撐不住,合著眼幾乎睡了過去。
沈輕稚一個沒看住,她便一頭往供桌上栽倒過去。
隻聽嘭的一聲,供桌被她撞得東倒西歪,還是祭奠嬤嬤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大行皇帝的牌位。
但供桌上其餘的東西卻不能幸免,乒乓落了一地。
沈輕稚其實也有些頭腦發懵,她眼前閃過一抹赤紅,緊接著,就聽有小宮女叫了起來:“供桌上怎麼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