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從沒有人問過蕭成煜這個問題,即便有人心裡有疑問,也不會直白同他開口。
這宮裡,唯一能問他的怕也隻有太後和沈輕稚了。
不過如今太後不在宮中,不知道自己兒子是如何夙興夜寐,點燈熬油,自然就隻能由沈輕稚來問了。
蕭成煜沉默許久,久到沈輕稚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正要找些彆的話題打圓場,他才突然開口:“因為可以得償所願?”
沈輕稚微微一愣。
蕭成煜看著她,眉宇之間的嚴肅逐漸剝落,隻剩下滿目的鬥誌昂揚。
“年少時朕隨父親上朝,陪父親聽政,所見所聞,總有自己不喜之處,朝政累贅,政務繁冗,大楚已經行至枯木時。”
大楚開國至今已一百四十八載,百多年沉浮,百多年榮辱,這搜載著無數百姓,載著無數個小家,一直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可這艘大船,已經太老舊了。
蕭成煜偏過頭,目光順著明亮的琉璃窗,看到窗外的不枯不朽的鬆柏。
除了東西六宮和皇後的坤和宮,宮中最多的就是鬆柏,鬆柏經年綠意如新,不怕風雪,最是耐種。
蕭成煜的乾元宮中,最多的也是鬆柏。
看著那盎然的綠意,蕭成煜聲音裡有著難以被外人察覺的懼怕。
“父皇纏綿病榻多年,即便再如何雄心壯誌,也終被身體拖累,幸虧朝中閣臣都還算上下一心,倒沒出現玩忽職守,貪汙腐敗等大案,大楚國祚也平順地傳到了朕的手中。”
“可這天下哪裡有萬世的基業,哪裡有永恒不變的繁榮,哪裡有永遠的一家天下,朕若是一味故步自封,得過且過,這個守成之君朕做得,可以後呢?”
“若是國祚不豐,國力衰落,大夏和北齊虎視眈眈,外又有漠北部族,總有一天,大楚也可以任人欺淩。”
“到了那個時候,朕怕是死了,也要從棺材裡爬出來,去同老天爺謝罪。”
蕭成煜的聲音很輕的,輕得如同一縷凡塵,輕得好似酒足飯飽之後的輕聲呢喃,叫人不自覺聽進心裡去。
他麵色平靜,聲音輕弱,沒有平素的冷冽寒意,也沒有那巍峨的恢弘帝王意氣,隻有繁華落儘後的真切心聲。
沈輕稚安靜聽著他訴說,這一刻,蕭成煜那張俊美的容顏越發耀眼,他身上似能發出明媚的光影,照亮每個人心中的陰霾。
蕭成煜說到這裡,沉默良久,然後才道:“父皇留了許多改革之策,朕自己也早有謀劃,這些改革是要一點點完成,要按部就班實現,即便如此,朕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散漫。”
“一旦步子慢下來,大楚的明天可能就是另一個結局。”
居安而思危,這才是一個帝王應該有的品質。
沈輕稚輕輕歎了口氣,伸出手握住了蕭成煜的手。
他今日雖沒徹底好起來,但也沒了昨日那般病弱,沈輕稚輕輕撓了一下他的手心,隻能感受到他不低於心火的熾熱。
不再如昨日那般燙得嚇人。
沈輕稚微微鬆了口氣,心道這還沒燒糊塗,什麼話都能同她說,再說下去,沈輕稚都要不敢聽了。
蕭成煜被她撓了一下手心,疑惑地看向沈輕稚。
沈輕稚眯了眯眼睛,衝他甜甜一笑:“陛下,臣妾以為,陛下說得對,做得也對,但陛下還是太心急了。”
“俗話說得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且不提如今前朝還不安穩,那麼多世家盯著,陛下想施展也施展不開,再一個陛下也是初登大寶,做皇帝大抵同做太子時是不同的。”
“現在的陛下,能看到許多以前看不到的角落,所以咱們還不如慢下來,按部就班過日子,等前朝穩定,潮水褪去,陛下也能看明白,想清楚,有打算了。”
沈輕稚聲音也很輕。
“臣妾說這話是僭越,卻也是真心,陛下全當臣妾同陛下閒話家常,笑聽便是。”
蕭成煜看向沈輕稚,眸色沉沉,有著讓人安心的堅定。
“你說,朕聽。”
沈輕稚想了想,便道:“臣妾其實也不太懂政事,但陛下如今每日都是在批奏折,實在太過辛苦了,臣妾瞧著那奏折一本比一本厚,大人們寫著也累,陛下看著更累,還不如……”
沈輕稚猶豫著說:“還不如先改革奏折?比如每一份奏折都定好字數,政事如果能寫完,那大人們可以同陛下閒話家常,若思寫不完,就去繁化簡,先撿著政事來寫,那些細枝末節便不重要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
蕭成煜看起來很是沉穩,卻到底年輕,很不耐煩看那些羅裡吧嗦的廢話。
他感歎道:“今日讀了錦州布政使的折子,前麵寫了幾百個字最近他吃了什麼,看了什麼,家裡如何如何,看得朕頭暈眼花,不知所謂。”
沈輕稚:“……”
原來大人們還真這麼寫嗎?
蕭成煜看著她一臉驚訝,不由也笑了:“奏折大抵都是如此,你想想,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們一年半載回不來京,不能時常覲見,他們看不到朕,會不會怕朕忘了他們?會不會擔心朕不再重用他們?”
沈輕稚:“……”
蕭成煜道:“故而他們都會寫些家常,同朕說說感想,讓朕好能響起來他們,等到三年考評的時候,能步步高升才好。”
這倒是人之常情,可這麼一來,行政效率就變得極為低下。
沈輕稚的方法雖好,卻令大人們心中忐忑了。
沈輕稚若有所思道:“那不如把陳情和政事分開?大人們其實也不過是惦記陛下而已,政事折隻寫政事,按救災、稅務、民生、軍務、刑名等分開書錄,到了文淵閣直接由閣老們彙總,分門彆類呈個陛下。而陳情折子就每年遞上兩次,時間隨意,大人們可以儘情抒發感情,這如何?”
蕭成煜聽到沈輕稚這個法子,眼睛突然一亮。
他炯炯有神看著沈輕稚,甚至還鼓勵道:“繼續說。”
沈輕稚苦思冥想,才道:“如果有特大災情,就寫加急折,直接遞送乾元宮,不經重重關卡,政令便會快得多。”
“當然,若是事後核實有誤,自然要依法懲治,革職法辦。”
蕭成煜一邊聽一邊點頭,湧上喉嚨上的咳嗽都被他咽了回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打擾沈輕稚。
這些改革之策,其實不是沈輕稚自己所創,是她父親早年所想,隻是夏國大行皇帝昏庸無能,根本不關心朝政,厲銘浩又是如此的冷酷無情,這些她父親同門客們議論了許久的治國之策全部都付諸東流,連同她全家的血肉一起葬送。
現在能說給蕭成煜聽,無論適不適合大楚朝堂,無論蕭成煜覺得是否可行,她終歸是說出了口。
這是她父親矜矜業業三十載,最終也沒有看到的美好願景。
不過沈輕稚所說的改個,也是根據自己在大楚五年生活有所更改,細節上更貼合大楚。
待得沈輕稚把話說完,蕭成煜才捏了一下沈輕稚的手。
“很好,很好的。”蕭成煜眼睛裡都透露出喜悅來。
“這個改革方案確實很穩妥,若是如此一改,朝中上下必會氣象一新,最起碼能改掉朝臣隻依賴奏折施行政策的風氣,也讓他們知道如何能更好為百姓辦事。”
“若是什麼都不知,不知要如何行事,不知要如何處理政事,那政事折他們就寫不下去,也寫不出東西。”
限定了字數,對於腹中空空的混子來說,比那些滿腹經綸者要更難。
蕭成煜越說越高興,最後還拍了一下方幾,道:“甚好,甚好啊。”
沈輕稚:“……”
沈輕稚有點後悔此刻同他說了,眼看他這麼激動,怕不是要立即把閣臣們從文淵閣叫過來,連夜商議朝政不成?
“陛下,莫急莫急,”沈輕稚輕聲勸解,“這方案不過是臣妾隨口一言,方方麵麵還不完備,待到陛下身體痊愈,再同閣老們慢慢商議,弄出個萬全的政令來才好施行。”
“陛下,臣妾今日來乾元宮請見,可不是為了讓陛下拖累身體的。”
蕭成煜頓了頓,那股子激動勁兒終於降了下來,他深吸口氣,意味深長看向沈輕稚:“朕知道了。”
沈輕稚掩麵一笑,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臣妾前幾日讀了本書,看到書上寫了學堂裡先生們如何批改作業,覺得方案甚好,今日便同陛下說了。”
沈輕稚麵不改色,一點也不懼怕外人懷疑。
“待回去便把那書呈給陛下,陛下龍章鳳姿,聰慧過人,親自看了說不定比臣妾更有見地。”
確實有這麼本書,不過內容卻有些差彆,但每個人的思緒都是飛在天際的,沈輕稚看了這書有如此感悟,難道要怪沈輕稚太過聰穎?
蕭成煜點頭:“好。”
似乎解決了心頭大事,蕭成煜顯而易見有些困頓了。
沈輕稚忙讓年九福端來湯藥,伺候蕭成煜吃下,又把自己親自剝的橘子喂他吃了一瓣。
“陛下,是不是覺得心裡頭鬆快多了?不如今日也睡一會兒,多休息兩三日,陛下的病便能大好。”
蕭成煜微微一頓,此刻覺得她說什麼都是對的,便道:“也好。”
沈輕稚便彎眼一笑,眉眼之間接是溫柔寫意。
年九福伺候蕭成煜脫下鞋襪外袍,蕭成煜便依舊躺在了羅漢床上,他的頭剛一碰到軟枕,困頓和疲累就席卷上來。
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卻聽到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蕭成煜掙紮著,留下入睡前的最後一句話。
他對沈輕稚說:“彆走。”————
蕭成煜都再次醒來的時候,又到了晚膳時分。
他朦朦朧朧睜開眼,入目便是沈輕稚柔靜的側顏。
沈輕稚就坐在羅漢床邊的圈椅上,身後墊著軟實的靠墊,手裡舉著一本書,正在認真讀著。
瞧一個人讀書的樣子,就知其有沒有用心,沈輕稚並非一馬平川往下讀,她看看聽聽,眼睛微眨,就知道她一邊看一邊思索。
倒是很認真。
蕭成煜也想起來,她似乎做什麼都很認真,從不敷衍了事。
做藤編的時候如此,笑著玩鬨的時候如此,讀書的時候亦如此。
蕭成煜看了看著,都沒察覺自己看她的目光炯炯,已是目不轉睛。
沈輕稚這才感受到一股炙熱的視線,她偏過頭,就看到蕭成煜正平靜看著他。
他本是大夢初醒,可眼眸中卻偏偏沒有任何倦怠,那雙鳳眸中有著點點星辰,燦若繁星。
沈輕稚放下書本,看著他展顏一笑。
“陛下可是醒了?身上可好多了?”
蕭成煜坐起身來,長長舒了口氣:“這一覺睡得足。”
沈輕稚便叫了年九福進來伺候他穿戴,一邊又笑吟吟道:“晚上陛下要吃什麼?”
蕭成煜想了想,他這一覺睡得足,胃口不是很開,一時間還真不知要吃什麼。
見他如此,沈輕稚就替他做了主。
“陛下這幾日吃食寡淡,如今好一些,倒是可以持些溫補的,晚上便讓禦茶膳房給陛下燉一隻鴨子,放上紅棗和枸杞,能平陰潤燥,不會起肝火。”
她想了想,又安排:“再做一份桂花糯米藕,吃些蜂蜜潤嗓,晚上就不吃粥食了,陛下吃肉燕和飛葉麵吧,好吃又好克化。”
宮裡的大廚做白案都是一頂一的高手,他們做出來的肉燕香而不膩,飛葉麵軟嫩彈牙,滋味恰到好處。
沈輕稚對吃可是極為講究,這一連串吩咐下來,年九福差點沒記下,倒是小多子機靈,待她說完便下去吩咐,好懸沒讓年大伴丟麵。
今日的晚飯除了昭儀娘娘反複要給陛下準備的,禦茶膳房還根據娘娘的口味,特地做了糖醋鯉魚和煸鱔絲。
鯉魚自都是活蹦亂跳宰殺的,煎炸兩次再掛糖醋汁,呈上來的時候鯉魚卷成躍龍門的形狀,魚肉已經切成豆腐塊,外麵表皮酥脆,裡麵卻軟嫩得很,輕輕一夾就能從魚骨上夾下來。
一口進了嘴裡,外麵的酸甜脆殼是根基,裡麵鮮嫩富有汁水的魚肉才是點睛。
沈輕稚本就愛吃酸甜口的菜,這一道倒是送進她心裡去了。
席間昭儀娘娘就忍不住誇讚:“還是禦茶膳房的禦廚有心。”
蕭成煜一個眼神丟過來,年九福立即就叫昭儀娘娘看賞。
沈輕稚是昭儀位份,按照宮規,每月有魚十條,不拘品類,看娘娘自己選。
她一貫愛吃魚,平日裡也會自己使銀子買來吃,卻哪裡有禦茶膳房這樣做好就上桌的恰到好處。
沈輕稚感歎:“還是陛下這裡好,禦茶膳房離得近,上來的時候菜剛好得吃。”
蕭成煜睡足了,歇夠了,心情也好了起來,聞言便大手一揮:“以後你想吃什麼,隻管讓人來禦茶膳房下單子,誰也不會短了你一口吃的。”
有了這話,沈輕稚立即高興了。
她抬眸看向蕭成煜,一張臉笑成了花:“還是陛下待我好。”
兩人吃過飯,又散了會兒步,沈輕稚千叮嚀萬囑咐他晚上彆熬著,這才走了。
待到昭儀娘娘離開乾元宮,年九福才伺候蕭成煜去沐浴。
這兩日身上疲乏,一直昏昏沉沉,便沒沐浴,這回兒身上好一些,才去了香暖閣。
待他下了水,開始閉目養神,年九福便親自給他洗頭發。
年九福是打小就伺候他的,同他關係自比一般的黃門要親近,雖然經常在他麵前扮醜作怪,大抵都不是因為真的害怕,隻是為了逗蕭成煜開心。
這會暖香閣隻剩他們兩人,年九福才忍不住念叨一句:“陛下,您這一場病,就是自己把自己逼的,心裡頭起了火,身體上就帶出病來。”
蕭成煜閉目養神,倒是嗯了一聲算聽見了。
年九福就又道:“臣聽著昭儀娘娘說得極是,人得知道以後要乾什麼,眼下的路就不慌,陛下也莫要焦急,日子總要慢慢過的。”
蕭成煜這才睜眼眼睛,掃了他一眼,回頭繼續閉目養神。
“看來昭儀娘娘是真厲害,連你都能收買。”
他難得玩笑一句,年九福立即唱念做打:“哎呦呦我的陛下,昭儀娘娘哪裡瞧得上臣哦,這不還是咱們都想到一處去,見到陛下急病了心裡難受,說的都是真心話。”
蕭成煜淡淡笑了一聲,道:“以後若是南音閣沒人挑大梁,就送你過去唱戲,你指定比名角們唱得好。”
年九福是誰,臉皮比城牆還厚。
他這會兒都能表一句忠心:“陛下真是抬舉臣了,若是臣真能唱兩句,還不得天天給陛下唱。”
主仆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年九福就給他洗淨又燙乾長發,簡單利落在發頂束好發髻,他就很知趣退了下去。
待得暖香閣隻剩蕭成煜一個人,他才緩緩睜開,臉上的表情終於放鬆下來,不再如同之前每一日那般繃著。
他自己這病,不用太醫說,他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說來說去不過是心裡有火,焦躁不安,夜不能寐所至。
外人都看他從太子順利當了帝王,當上皇帝之後政事也是得心應手,前朝後宮皆是井井有條,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不是不慌的。
畢竟,他也是第一次做皇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