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稚看到了汗血馬,眼睛裡就再也沒有蕭成煜了。
這是一匹健壯而年輕的小母馬,通身毛發赤紅如火,身形矯健,那雙大大的眼睛靈動可愛,因為被沈輕稚摸了摸,它就扭頭看向沈輕稚。
沈輕稚很久都沒看到這麼純真的眼神了,不由很是心動。
它看沈輕稚,沈輕稚就看著它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笑什麼,就是打心底裡覺得喜歡。
小母馬個頭不算太高,卻也不矮,一身的腱子肉修長漂亮,充滿了力量。
沈輕稚摸了摸她順滑的鬃毛,回頭看向蕭成煜:“陛下,這馬兒就送給我了?”
蕭成煜見她高興,自己心裡自然也高興。
“你就這麼一點小心願,朕自然要滿足,當然就送給你了。”
沈輕稚眯起眼睛笑了,陽光打在她明媚的麵容上,好似光陰都停駐在此刻。
蕭成煜難得見到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心口湧起陌生的情緒,但這情緒卻如一縷青煙,看不見,摸不著……也猜不透。
沈輕稚從宮人手裡接過黃豆餅,一點點喂給小紅馬,然後便對蕭成煜道:“可是陛下,我宮裡養不了馬呀,這可怎麼辦?”
作為送禮的人,蕭成煜自然早就想好了對策。
“宮裡的馬都養在禦馬廄,就在外五所邊上,等以後你想騎馬了,就讓宮人把它送進宮裡的跑馬場便可。”
沈輕稚又去摸小紅馬的鬃毛,有些舍不得:“這樣啊,那就這麼辦了,謝陛下周全。”
蕭成煜看她臉上陰晴不定的,一會兒陽光普照,一會兒陰雲密布,心裡覺得有些好笑,想了想,卻還是安慰了一句。
“待咱們以後去了清洲園,那邊就方便多了,你想養馬養狗都行,日日都能玩的。”
沈輕稚眼睛便亮了。
相處這麼久,她也知道蕭成煜的為人,他從來都是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就是聖諭,許諾的事也從不會反悔。
故而她也不會去一而再再而三確認,他總能說到做到。
放寬了心,沈輕稚便把小紅馬牽在手裡,牽著它緩緩前行。
小紅馬脾氣溫順,突然換了新主人,它也不焦躁,隻是挺著漂亮的身子跟在沈輕稚身邊,一邊走一邊從她手裡吃豆餅。
沈輕稚見它吃得這麼起勁,不由笑著說:“真乖。”
她回頭看蕭成煜,問:“陛下,它由名字嗎?”
蕭成煜想了想,道:“禦馬廄似乎沒給它起名字,你自己起一個吧。”
沈輕稚回過頭,拍了拍小紅馬的鬃毛,思忖片刻道:“那就叫它炙焰吧。”
沈輕稚笑著問蕭成煜:“陛下覺得好聽嗎?”
蕭成煜垂眸看著她明豔的側臉,覺得她也似烈焰一般,炙熱了冰冷的心。
“好聽。”蕭成煜肯定道。
兩個人牽著炙焰,在禦花園悠閒散步,蕭成煜就發現沈輕稚似乎很會牽馬。
她似乎對馬兒有著天生的親近,不僅知道怎麼喂豆餅,還知道怎麼牽著它一起前行,完全不像是一個從未騎過馬的人。
蕭成煜垂下眼眸,看著手上的佛珠,問:“原來在家中時,你也見過馬兒?你膽子倒是很大,一點都不怕它。”
即便炙焰已經不算高大了,卻也是汗血馬,站在沈輕稚身邊,襯得她異常嬌小。
沈輕稚剛才太高興了,以至於忘了許多舊事,比如她一個榮恩堂養大的孤兒,如何會對馬兒這麼熟悉?
不過從沈輕稚進入坤和宮開始,許多事她就已經打好了腹稿,早就已經把前因後果分析清楚,故而遇到眼下這種場麵,她也不會被問得慌張膽怯。
沈輕稚眉眼間的笑意都沒變過,她甚至仰起頭,用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看向蕭成煜。
“陛下也知道,臣妾以前是榮恩堂長大的,”沈輕稚很是淡然,並不覺得這段過去有何需要隱瞞的,“榮恩堂裡活計不少,想要過得更好,就要努力做工,臣妾就去過縣學,也是在縣學學的字。”
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小時候又沒張開,榮恩堂那麼多孤兒,她肯定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小小年紀的阿彩隻是榮恩堂裡的芸芸眾生,旁人如何活著,她也如何活著,能好好長到十四歲,入宮成了宮人,大抵是她人生裡最出彩的時光了。
入宮沒多久,她又改名換姓,成了沈輕稚。
沒有人會記得榮恩堂平凡的小阿彩,即便特地去榮恩堂詢問,管教的嬤嬤大抵也想不起來她曾經做過什麼,亦或者少時是什麼樣子。
榮恩堂裡叫阿彩的太多了,嬤嬤估計都不知道他們問的是哪一個。
這也是沈輕稚敢給自己編造一段縣學經曆的因由,從得到的反饋來看,這個一段經曆沒有人質疑。
沈輕稚便放下心來。
早年間她還是宮女的時候,沒人關心她的生身,現在她成了寧嬪,卻已過去四五年之久,就彆經年,無從評判了。
所以現在被蕭成煜這麼詢問,沈輕稚也能信手拈來:“當時鎮子上有個馬場,我們去那邊做過許久的雜工,故而我知道如何侍候馬兒。”
沈輕稚看著炙焰,眼睛裡慢慢都是喜歡。
“我那時候就很喜歡馬,陛下問我想要什麼生辰禮,我想要的也是一匹屬於自己的馬。”
沈輕稚說到這裡,她垂下眼眸,適時放軟了姿態。
“從小到大,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我自己的,嬤嬤叔叔們要照顧榮恩堂的所有孩子和老人,我們的衣服都是姐姐們換下來的舊衣,我們的任何東西都來自朝廷和好心人的饋贈,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能選擇以後的出路。”
沈輕稚在坤和宮是仔細了解過榮恩堂的,故而現在她娓娓道來頗為真情實感,她是在替小沈彩訴說曾經的過往。
沈彩已經不在了,她自己不能說話,但沈輕稚還在。
“陛下,榮恩堂裡的人,男孩兒長大之後,要麼成為軍戶,要麼成為匠人,一無所長的就送進皇莊做工,他們無家無業,就連普通的農戶都做不了。”
“榮恩堂的女孩兒,成熟穩重的就進宮做宮女,亦或者去行宮、園子或者皇莊,大凡都是做宮女的,也沒什麼差彆。模樣不好的,有的去了織造所,總能自己養活自己。還有的自己尋好了人家的,榮恩堂出不了嫁妝,大多也會給做一身新衣,送去新家。”
“不過榮恩堂的姑娘都沒有娘家,普通農戶都瞧不上,大多都是同榮恩堂做了軍戶匠戶的男兒成婚,兩個人搭夥過日子。”
沈輕稚的聲音很輕,不徐不慢,就連炙焰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傷,放緩了腳步。
“我們都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當年那家馬場裡就有一匹很漂亮的小母馬,跟炙焰一般火紅火紅的,我很喜歡,隻是後來被商賈人家的千金買走了,我就再沒見到過。”
沈輕稚輕輕歎了口氣:“所以我就想有一匹屬於我自己的馬。”
炙焰很有靈性,它似乎都聽懂了沈輕稚的話,偏過頭來在她手心裡蹭了蹭。
沈輕稚看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眸裡也氤氳這笑意。
她跟沈彩雖然出身不同,但最後也都是孤家寡人,她說的這些,有從書本上看來,也有同其他榮恩堂出身的宮女一起閒談聽來,雖不是親身經曆,卻也感同身受。
這一長串說完,沈輕稚感受到了炙焰的安慰,伸手抱住了它的脖頸,也安慰了它一番。
“好孩子,你真聰明。”沈輕稚又給它喂了一塊豆餅。
蕭成煜一直沒出聲,他安靜聆聽者沈輕稚說的每一句話,末了才道:“入了宮來,你覺得遺憾嗎?”
沈輕稚腳步微頓,她沒有抬頭,卻問蕭成煜:“陛下,您沒在榮恩堂住過,不知道朝不保夕,看不到未來的日子是多麼難過,每個人都害怕長大,長大了就得離開榮恩堂,靠自己活著。”
“但對於我們每個孤兒來說,若是連榮恩堂都沒有,那我們生來就要餓死,我無父無母,也沒有親人,要不是榮恩堂養大了我,現在就沒有寧嬪了。”
說道這裡,沈輕稚才抬頭平靜看向蕭成煜。
“陛下,你覺得我還會遺憾嗎?”
蕭成煜深深看她一眼,牽住了她另一雙手。
她手指上都是繭子,可手心卻很軟,就如同她的心一樣軟。
“走吧,”蕭成煜看了看天色,“趁著時候還早,咱們去跑馬場,朕教你騎馬。”
沈輕稚沒成想他會選在今天就教她騎馬,不由笑彎了眼睛。
“陛下很忙的,臣妾不好打擾陛下的政事。”
沈輕稚剛才可憐兮兮,這會兒又懂事起來,她仰著頭,很是乖巧地看著蕭成煜,眼眸裡卻隻寫著兩個字。
想去!
蕭成煜壓下心裡的酸脹,他認真看著她,隻道:“寧嬪娘娘之前不是還說,要以長久之計,看百年之載,不急於一時。”
他雖然反將了一軍,卻也是在逗沈輕稚開心,沈輕稚見好就收,沒一直悲悲切切的,很輕易就被他逗笑了。
她一個眼神,戚小秋就遞來帕子,讓她擦乾淨手,另外錢三喜也迅速上前,很利落牽走了炙焰。
沈輕稚挽起蕭成煜的手,陪著他一起往禦花園外行去。
一路上,雲淡風輕,鳥語花香,伴著秋日的風,兩人都沒多言。
待兩人一路行至禦花園門口,蕭成煜才回頭看向沈輕稚:“你當年做的選擇,是正確的。”
沈輕稚眨眨眼睛,先送他上了步輦,然後才坐上了自己的步輦。
步輦高高而起,沈輕稚看著越發寬闊的宮巷,低聲笑了起來。
皇帝陛下可真是外冷內熱的人。
倒是個好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