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嘴,最後卻道:“夫人,說的極是。”
沈輕稚被他這麼一看,不知怎的,耳朵竟然覺得有些燙,她忙低頭吃了口茶,然後才嗔道:“老爺怎麼能叫我夫人。”
蕭成煜握住她的手,幫她穩穩捧著茶杯:“怎麼不能?”
蕭成煜眼裡有細碎笑意,在她耳邊低聲道:“朕金口玉言,無可更改。”
“夫人,可聽明白了?”
沈輕稚覺得自己臉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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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急行,不過兩刻便來到繁花鎮前。
繁花鎮既名為鎮,那便由軍鎮、藩鎮等繁衍生息而來,故而形製規整,鎮牆寬闊而筆直,顯得十分整潔。
且因毗鄰東安圍場,故而繁花鎮的進出城鎮管理嚴格,進出城需要有身份戶牒登記,拿不出戶牒的一律不許進出。
即便是蕭成煜和沈輕稚也不例外。
蕭成煜本就是微服私訪,自不可能自報家門,不過他年少時常年在盛京行走,自己還有一份身份戶牒,這一次離宮之前,他也讓禮部給沈輕稚出了一份。
故而在守城士兵檢查他們的戶牒時,蕭成煜很是淡定,還同士兵閒談幾句。
“聽聞近來聖上來了東安圍場,咱們這繁花鎮的遊人是不是多了些?”
士兵倒是健談,聞言便道:“遊人沒多,但達官顯貴變多了,就比如老爺您這樣的。”
蕭成煜的戶籍是看不出來,但他們坐著馬車,又有隨從仆役跟著,一看便知道是個富戶,故而士兵便說了一句吉祥話。
蕭成煜笑了笑,讓年九福給了些辛苦錢,馬車便緩緩前行,被士兵放進了繁花鎮。
繁花鎮很大,道路筆直寬闊,街邊皆是熱鬨的商鋪攤子,店主們忙忙碌碌,接待著客人們。
這會兒正是早食時分,百姓從家裡出來,結伴在早餐鋪子裡用早食。
沈輕稚透過車簾,看得目不轉睛。
忙碌煮著湯麵的麵攤老板,臉上都是汗也顧不得擦,老板娘替食客們上了麵,回來看著老板笑,用巾子幫他擦汗。
帶著兒女過來用早食的年輕夫妻,似乎已經是麵攤熟客了,他們給孩子一人要了一碗雞絲湯麵,夫妻兩人卻隻要了青菜麵。
熱乎乎的湯麵氤氳出蒸騰的水汽,也蒸騰出一派人間煙火。
早晨起來營生的百姓們,或是扛著鋤頭,或者背著背簍,他們行色匆匆,臉上卻都是笑。
那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沈輕稚已經有十幾年沒看到這樣的人間煙火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何時她竟是看得淚流滿麵。
宮裡的生活繁花似錦,平靜安詳,她是滿意而知足的,但他們畢竟是人,是人都會向往人間。
宮裡宮外是兩個世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凡間。
待到一塊帕子落到自己臉上,沈輕稚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她有些羞赧,握住蕭成煜遞來的帕子,一邊擦著臉,一邊又忍不住往外繼續看。
車窗外的一景一物,一人一草,都令她無比向往,也令她無比珍惜。
蕭成煜笑著看她,並未嘲笑她的動情,他的目光也挪到窗外,看著百姓們平淡的生活,心裡也有些澎湃洶湧。
“我十三歲那年,有一次下了課,我問母後什麼是早食攤,因為當時我問先生,早膳用過了嗎,先生說他在早食攤吃的焦圈和豆腐腦。”
“我從生來就在長信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不知道用膳還要去另一個地方,但我那時候很要麵子,我沒有當麵問先生,隻回了宮去問母後。”
蕭成煜看著百姓們熱熱鬨鬨用早飯,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過。
在宮外的蕭成煜,跟宮內是不一樣的,但具體有什麼不同,沈輕稚也說不上來。
她就覺得他是發自內心高興的,這份高興同她一樣,都是對眼前一景一物的珍惜和向往。
蕭成煜繼續道:“母後當時愣了一下,隨即便看著我,問我想不想去看看盛京是什麼樣子。”
“我從小讀書,看過盛京的堪輿圖,我當然知道盛京是什麼模樣,可母後這麼說,我就想著一定要出去看一看,”蕭成煜笑了起來,眼尾有些懷念的弧度,“我從來都沒出過長信宮,即便少時跟著去天壇地壇祭典,也不知宮外是什麼模樣。”
“我當時不知道,母後的這個決定,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日是休沐,母後不叫我在宮裡用早膳,隻讓最年輕的喬先生陪伴著我,一起出宮。”
蕭成煜說到這裡,聲音微頓。
沈輕稚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但她明白蕭成煜當時是什麼心情,大抵同現在的她是一樣的。
蕭成煜深吸口氣,緩了一會而才說:“我那日在早食攤上吃了焦圈、豆腐腦、素包子和茶葉蛋,去書店買了兩本話本,去逛了盛京西市的所有商鋪,我問了米麵糧油的價格,問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如何而來,也站在路邊,長時間看著往來行人,看著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那一日我便明白,他們活在人間裡,而我隻活在長信宮。”
十三歲的皇子,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彼時他已經開始聽政,陪著先帝一起召見大臣,聆聽他們的禦前奏對。
他自覺知天下事,自覺已經長大成人,自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大皇子,自覺自己聰明絕頂。
可他不知道,他所見所聞,卻偏隻局限在長信宮裡。
他不知道一個普通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他不知道米麵的價格,不知道可以出門采買飯食,不知一匹布能出多少衣裳,不知百姓都穿不起綾羅綢緞,都是以棉麻度日。
當然,他不會問什麼何不食肉糜的胡話,他隻是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在回宮的馬車上同喬先生討論一番,待回到了宮裡,卻在皇後麵前低下了頭。
蕭成煜聲音裡都有著回憶的味道。
沈輕稚聽到這裡,才道:“娘娘的話一定給了陛下啟發。”
蕭成煜笑著搖了搖頭,他看著車窗外,年輕的母親牽著年幼的孩童,把唯一的雞蛋剝了皮,一點點喂她。
小姑娘鬨著不肯吃,但母親也沒生氣,溫柔哄著她,還是讓她把雞蛋吃了下去。
蕭成煜安靜看了會兒,道:“母後讓我出宮那一刻,就知道我回來時是何種反應,故而她先讓我淨麵更衣,坐下吃了一碗熱乎乎的湯麵,才問我這一日看得如何。”
“我當時跟母後說,我說我覺得自己這十三年白活了,我為什麼跟彆人不一樣呢?宮外熱熱鬨鬨,每個人都各司其職,過著自己的生活,每個人臉上都有笑,可宮裡卻如同一潭死水,我每日也是按部就班,可日複一日,似乎永遠都沒有儘頭。”
蕭成煜說到這裡,笑了一聲,然後道:“母後就問我,我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努力,每頓膳食冷熱碟加起來能擺一整個膳桌,我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玩什麼玩什麼,身上穿的是百姓一輩子都買不起的綾羅綢緞,她問我這樣的日子苦嗎?”
“我當然是回答不上來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不苦,相反,那一封封的邸報上,記錄著各省各縣的災情,記錄著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記錄著每年洪水雪災,有多少百姓活不過下一年春,我自然是知道的。”
“可那衝擊太大了。”
沈輕稚終於回過頭來,看向蕭成煜。
她跟蕭成煜不同,她生在民間,長在民間,過著最普通不過的生活,直到後來入了宮,才同民間漸行漸遠。
她現在再回人間,隻不過覺得時過境遷,感慨非常,但蕭成煜當時卻是第一次看到另一種人生。
朱紅宮牆之外的人生是那麼不同,那麼豐富,那麼令人向往。
外麵的天地廣闊,頭頂不再是狹窄的天,哪裡有一望無際的蔚藍天際。
但母後說的卻是對的。
蕭成煜看向沈輕稚,看著她淡淡笑了起來。
從離開行宮的那一刻,蕭成煜便仿佛換了一個人,他變得健談,開朗,臉上的笑容便沒消下去過,即便在回憶過去,也依舊是滿懷幸福的。
“可是陛下,您如今再說,就意味著當年您就想明白了。”沈輕稚開口。
蕭成煜看著沈輕稚,點頭道:“是的,夫人聰慧。”
“當年我自己必然想不明白,但我有父皇,有母後,當年母後說,若我是個普通的皇子,未來不用肩負家國責任,她大可以讓我一輩子活在這一方天地裡,一生看的都是錦衣華服,良辰美景,但我不行。”
“我得知道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我得看得見人間疾苦,我得知道什麼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得知道一茶一飯得來不易,我得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蕭成煜一字一頓道,“所以我一定要走出我的錦繡世界,得去看一看世間是什麼樣子,我得知道我為之努力,為之肩負的人都是誰。”
“即便我會短暫痛苦,會向往外麵的生活,會想去體會另一種人生,但那痛苦卻是短暫的,對於許多百姓來說,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如果不知痛苦,那他們的痛苦便會綿延至一生。”
“一個人能有幾個人生呢?”
沈輕稚聽到這裡,不由也覺得心口溫熱,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心口,她終於明白蕭成煜和厲銘浩的不同之處。
都是做皇帝,厲銘浩隻為自己,蕭成煜卻為了彆人。
人們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沈輕稚不能說厲銘浩走到今日這樣一個境地是其父母的過錯,但蕭成煜能長成這樣的明君,卻大多依賴於先帝和太後的教導。
沈輕稚不由握住了蕭成煜的手,萬幸的是,兩個人的手都是暖的。
他們看似心中有傷,卻能努力自愈,不需要依賴彆人給予溫暖。
他們現在可以做那個溫暖彆人的人了。
沈輕稚淺淺笑了,她看向蕭成煜,道:“陛下,你會成為好皇帝,會成為先帝和太後的驕傲,無論史書上如何說,但如今這些百姓,他們都會感念陛下的英明。”
他們那裡能管得了未來呢?
蕭成煜回握住沈輕稚的手,也看著她笑。
“以後每一年,我們都出來走一走,看一看,體會一下這人間。”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