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吃了會兒茶,又說了會兒閒話,這就要走了。
但沈輕稚剛放下茶杯,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熱鬨聲。
她探頭去看,便見一個商賈正在訓斥一個孩子。
那孩子低著頭,看不清是男是女,隻大約能看出今年差不多十歲左右,還是個半大孩童。
隻那商賈罵得太凶,讓四周行走的路人都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駐足聽他叫罵。
沈輕稚原對這場景沒什麼興致,可她剛要同蕭成煜說話,就聽到下麵那孩子突然大哭起來。
那孩子的哭聲又尖又利,帶著濃重的委屈和不甘,他聲嘶力竭對那商賈喊:“憑什麼我是女孩,我就不行?我讀書比哥哥好,記賬也比哥哥好,今日是哥哥記錯了賬,父親卻隻拽著我一個人罵,憑什麼?”
沈輕稚微微蹙起眉頭,就連蕭成煜也低下頭,往那邊看了過去。
沈輕稚這麼一看,才發現那孩子竟是個女孩,隻不過她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衣袍,頭上又係著包頭,讓人分辨不出男女。
那個罵她的商賈,顯然就是她父親了。
女孩委屈地哭叫起來,那父親就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他高高揚起手,似乎就要往那女孩兒臉上扇過去。
沈輕稚不是個多管閒事的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然她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見另一道小身影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了女孩兒。
沈輕稚眯著眼睛看了一下,發現抱住女孩兒的是另一個半大的孩子。
這孩子一出現,做父親的就打不下去了。
大孩子拍了拍女孩兒的後背,然後便轉過身,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站在了父親麵前。
“爹,今日是我算錯了賬,還是阿妹給我改過來的,你為什麼要罵阿妹?我都說了,阿妹比我聰明,她比我厲害,我當不了老板,經營不了家裡的商鋪。”
“爹,我太笨了,我不行的。”
那孩子說著竟哭了起來。
霎時間,整個集市似乎都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安靜看著這一幕,沒人開口,也沒人勸阻。
就連坐在樓上的沈輕稚,似乎也都隻聽到了那父親沉重的呼吸聲。
聽到兒子這麼說,他頹唐地放下了手,痛苦地捂住了臉。
“哪裡有這樣的規矩?哪裡能讓你阿妹繼承家業?你們還小,你們不懂,等到你們長大了就知道了。”
“大郎,你不努力,就得你阿妹替你努力,二丫,你替你哥哥努力,但你卻不能替他一輩子,”那父親說著竟哭起來,“你知道一個姑娘家當商人有多難嗎?”
“我現在可以保護你們,哪天我死了,你們又該怎麼辦?”
這話是跟著眼淚一起滾落而出的,沈輕稚看著這一幕,一整天的開心都隨著那眼淚一起落下,心裡多了幾分沉重。
此時有街坊出來勸慰,這一家人便回了鋪子,後麵再發生生麼,這一家人以後會如何,沈輕稚無從得知,也不需要知曉了。
她隻是看向蕭成煜,有些疑惑,也有些費解:“咱們大楚不是可立女戶?女子也可鼎立門戶?”
大楚早年因有開國高祖皇後的英勇,女子一直可讀書識字,在外行走,父母懼亡的孤女也可立為女戶。後來景帝慧皇後才思敏捷,是大楚有名的才女,在她的倡導和改革之下,在有兄弟的情況下,女子也可以憑借賢德可以繼承家業,隻繼承家業的女子不能外嫁,隻能招贅。
這項政令實行至今已經有四五十載的時光了,可至今看來,坊間還是未曾普及,亦或者說,除了少數讀過書的女子,其他人皆不在意。
沈輕稚從未在大楚行走過,不知大楚的風土人情,她所知的一切皆是從書本讀來,也有同宮女和其他嬪妃聊天所知,她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大楚的山河草木。
此番出行至東安圍場,又來繁花鎮,是她第一次看大楚的世間人情。
聽到沈輕稚的問題,蕭成煜眸色微沉,即便他這個深宮裡的皇子,也知道坊間並未如此行事,沈輕稚這個問題,其實問得有些莫名。
但他還是不動聲色看了看沈輕稚,最終還是認真回答她的問題:“律法了規定的,都是律法裡的故事,百姓隻記得不要作奸犯科,犯下犯下殺頭抄家的重罪,卻不會去特彆記得女子可行什麼,能為什麼。”
“這世間女子是可讀書識字,可隻有萬中之一最終憑借過人的才識和能力撼動家族,成了最終的勝利繼承者,”蕭成煜認真看向沈輕稚,“萬分之一實在太少,甚至都不會再當地掀起波瀾,最終就那麼平淡過去。”
火種雖有,卻不能燎原。
沈輕稚沒有注意到蕭成煜的眼神,她隻是道:“還是因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樣稱為主宰。”
她這一句話可謂是擲地有聲,一下把蕭成煜心中剛剛浮起的疑慮擊潰,轉而開始思索她的話。
沈輕稚順了順鬢邊飛揚的發絲,聲音很輕,卻也很重。
“若是女子可封侯拜相,可入朝為官,可繼承爵位,甚至……”沈輕稚眼尾一挑,定定看向蕭成煜,“甚至,若女子也可繼承大統,成為皇帝,那一切終將不同。”
說到底,大楚的女子好過,卻也隻比其他國家好過罷了。
同男人相比,到底天差地彆。
沈輕稚複生而來,沒有什麼野心抱負,她隻想讓大楚和大夏的百姓安穩富足,幸福一生,這個願望看似很小,卻也很大。
在這之上,才是讓女子過得更好,能在世間站穩腳跟,不用看男人的顏色過日子,不用因為婚假不幸而痛苦終生。
她並非異想天開,自己做著當女皇的美夢,她想的是讓全天下的女人都能越過越好。
當然,這個夢想還很遙遠,她自己尚且還未在宮裡站穩腳跟,尚且沒成為像太後娘娘那樣的人物。
但她不著急。
她就是莫名堅信,這個老天爺賞賜給她的新生會很長,會讓她有漫長的一生去實現夢想。
沈輕稚看向蕭成煜,借著今日這樣一個巧合,說著心底裡早就想好的“計謀”。
她說了這麼大逆不道的話,蕭成煜卻依舊平靜看著她,甚至等她說完了,才若有所思開口:“如此說來,大楚律確實沒有規定過何人可以繼承帝位。”
沈輕稚:“……”
沈輕稚最後那句不過是說來試探蕭成煜的,卻不料蕭成煜竟是很認真在思索女人當皇帝的可能。
大楚律是大楚的律法,而律法卻是皇帝製定的,當皇帝的如何會出律法管束自己呢?
沈輕稚不由笑著搖了搖頭:“老爺,我同你玩笑呢,您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
蕭成煜卻道:“依你前麵所說,倒也頗有些道理,一個人無論男女,隻有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他才能走出一片新天地來,若未來隻能一眼看到儘頭,那又何談努力。”
蕭成煜作為一個皇帝,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倒是很令沈輕稚詫異。
這一番辯論似乎不應該發生在陽光正好的食肆雅室,而是應該發生在勤政殿。
沈輕稚不由笑了,不由改了口:“陛下,同您議論此事的應該是文淵閣的閣老們,而不是我這個後宮妃嬪。”
蕭成煜卻疑惑地看向沈輕稚:“可他們不是女子。”
沈輕稚心中一頓,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是了那些閣老都不是女子,他們如何感同身受,體會到當女子的不易。
所以當沈輕稚看似玩笑地同蕭成煜說這些話的時候,蕭成煜卻聽進心裡去。
沈輕稚看向蕭成煜,雖然她打心底裡覺得蕭成煜是個好皇帝,但現在,她看著他的時候,甚至都覺得他是個好人。
一個純粹意義上的,願意為所有百姓謀福祉的好人。
沈輕稚不由覺得有些心口溫熱,就連她的指尖都熱乎乎的,那麼攥在手心裡,隻覺得妥帖又溫暖。
“陛下真好。”沈輕稚看著蕭成煜笑,她長相豔麗而奪目,通身上下皆是明媚綺麗,可此刻她的笑卻乾淨純粹。
這一句誇讚,令沉浸在“議論”中的蕭成煜心頭微跳,他猝不及防抬起頭來,沈輕稚那乾淨的笑容便撞入他眼中。
蕭成煜隻覺得耳根子一下子就熱起來,他輕咳一聲,微微偏過頭去,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微微泛紅的臉頰。
他竟是覺得有些羞赧了。
一個大男人,被媳婦這麼誇了一句就紅了臉,像什麼樣子?
蕭成煜覺得自己太不堅強了,故而又咳嗽一聲:“此事以後再議。”
沈輕稚彎起眉眼笑了。
待兩人下了樓,便一路往東市行去。
東西市距離並不遙遠,兩個人都沒坐馬車,一路閒庭若步地來到了東市之前。
同西市相比,東市裡行走的更多的都是普通百姓,他們有的拖家帶口,有的背著籮筐,全是過來東市采買的。
而米麵糧油商鋪門口的攤子上,有許多京郊村縣百姓自家種的菜蔬和雞蛋,琳琅滿目,皆是日常所需。
兩個人一起進了東市,沈輕稚已就如同西市那般看什麼都稀奇。
這大半年來,她跟蕭成煜已經很熟悉了,兩個人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又是可以談心論道的朋友,故而沈輕稚同蕭成煜在一起的時候,逐漸沒有最初時那般戒備。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舊把沈彩和出身銘記於心。
沈輕稚眼睛一轉,回過頭來看向蕭成煜:“老爺,我少時少來這樣的大集,家中那邊也沒有大集,對此處不甚了解,若是問了什麼怪問題,老爺可彆笑話我。”
先把話鋪墊上,到時候無論她問什麼,似乎都沒問題了。
蕭成煜意味深長看了一眼沈輕稚,伸手幫她把耳畔另一邊的碎發撫平,笑著道:“好,你去玩吧。”
於是,沈輕稚便牽著戚小秋的手,高興地開始看起攤位來。
蕭成煜站在原地,看著她窈窕的身形,看著她臉上的笑顏,片刻之後,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倒是會找補。”蕭成煜低低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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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時是蕭成煜陪著沈輕稚在逛街,下午卻是沈輕稚陪著蕭成煜一路詢問。
他問得很仔細,關乎百姓生計的米麵糧油一樣樣都過問到,一邊問一邊還讓年九福記錄。
當他問到去歲的陳米時,眉峰微蹙,在鋪子裡卻也沒說什麼。
待得從那家米鋪出來,沈輕稚便問:“老爺,這是怎麼了?”
蕭成煜便低聲道:“去歲的雨水不好,冬日雖然落了大雪,讓麥子好好過了冬日,但稻子卻受了夏季雨水的影響,北地的收成並不算好。”
收成不好,就意味著減產,到了今歲新稻要豐收之前,去歲的陳米也沒有降多少價,也就是說有許多老百姓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可能是餓著肚子硬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