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姐姐,你要殺我?”小妍從幻境中回過神來,她躺在楚千尋的身下,並不掙紮,烏黑的眼睛看著楚千尋,安靜地問著,“因為我是一隻怪物,所以要殺掉我嗎?”
楚千尋看著那乾淨又稚嫩的麵孔,想到她做下的事,恨得牙癢癢,“小妍,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像那樣給水井裡投毒,你知道害死了多少人嗎?”
她是一個很單純的孩子,在極端的環境下很容易被塑造成純粹的白,或是純粹的黑。
“我看到了,”小妍垂下眼睛,“好多人死了,也有好多人變成了和我一樣的怪物。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都很痛苦,都哭得那麼大聲。我覺得可能是自己錯了。”
“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她的眼裡透出一絲迷茫,“我們是怪物,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阿曉說除非有很多很多的同伴,大家生活在一起,就不會有人再認為我們是怪物。千尋姐姐,我知道我們不對,但阿曉可能不會願意改,我也改不了。你殺了我吧。”
“你不是怪物,你是和我一樣的生命。你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資格。不論是誰,隻要是一條生命,就沒有人有否定他存在的資格。你……隻是做錯了事。”楚千尋的語氣透著前所未有的溫柔,眼裡盛著自己都不知道的悲哀。
她的手上染了血。
“也許將來有一天,不論是你這樣的孩子,還是人類,聖徒,甚至是那些魔物,大家都能夠和平共處地生活在陽光下。”
小妍被她口中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迷惑,她看著刺進胸口的黑色長刀,宛若未察,輕輕問了句:“真的嗎?”
那一身黑色的羽毛,突然像是火焰一般燃燒了起來,灼熱的溫度逼開了楚千尋,烈焰中的火鳥展開羽翅,憑空消失了。
“她在身上塗了燃火的魔藥,不惜用燒死自己的方式逃跑。”辛自明沉著麵孔,從身後趕上了來。
楚千尋低頭看著自己的染了血的雙手,不管怎麼說刀尖刺進那個孩子胸口的時候,她最終還是遲疑了一下。
讓她帶著傷給跑了。
在離此地不遠的另一個戰場,鐘離曉喝下了聖血,恢複了全盛時期的戰鬥能力,但麵對著葉裴天和江小傑的夾攻,他依舊毫無還手之力。
荒野草木間,鋪蓋著無數凝固的黑色晶體,那些張牙舞爪的黑色液體被凍成了冰,在夜色裡閃著暗淡的光澤。
從鐘離曉體內流出的那些黑色的液體,是他的異能,也是支撐他生命的血液。
但在這一戰裡他碰到了自己異能的克星,江小傑的極速冰凍能力,把那些四處攀爬的黑色液體,全部結成了冰。
鐘離曉既無法操縱它們攻擊,也無法將它們收回自己的身體。很快他無以為續地被黃沙捕獲,黃沙凝結成的大手束縛住他的身軀,把他提到半空中。
他在空中拚命掙紮,銀發散亂,雙目赤紅,帶著一股接近癲狂的笑,“葉裴天!你這個叛徒,你忘記了我們的仇恨!忘記了當初承諾過的複仇!”
“我沒有忘記,忘記一切的是你。”葉裴天看著半空中的那個人,“我一直記得在那個暗無天日的牢房裡,你時時隔著那道牆壁安慰我。你說等我們逃離了這裡,就去曬一整天的太陽。到山林裡去,吃最好吃的烤肉,到海邊去,就著海鮮,喝一點啤酒,然後和我一起醉倒在沙灘上。你說你過上最好的日子,擁抱自己喜歡的女人,給她唱一首你家鄉的歌。”
阿曉掙紮的動作漸漸停歇,他有些恍惚,依稀回想起自己竟然說過這樣的話。他的記憶回到很久之前,在那個陰暗潮濕的牢房中,每天夜裡他帶著鐐銬坐在床上,靠著冰涼的牆壁,和一牆之隔的兄弟彼此寬慰,互相鼓勵。
當時的情況雖然很糟,但他們心底還存著希望,還沒有喪失那顆屬於人類的心臟。
葉裴天的聲音恍恍惚惚還在傳來,
“如今你已經獲得了自由,曾經的話你都還記得嗎?你有沒有想去做過哪怕一件?你早已忘記了一切,心中隻剩下那扭曲的仇恨。你每日重複著自己曾經最痛恨的事,把它加諸到了無辜的弱者身上。把自己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阿曉突然就安靜下來,渾身的戾氣消失不見,他低垂下眉眼,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起了什麼,
“裴天,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很恨你。”他的聲音虛幻又空洞,仿佛在和葉裴天說話,又仿佛在同自己說,“我本來早就該死了,卻因為這世上還有一種叫聖血的東西,我被那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注射進你的血液。使我不得不在這痛苦的世間中掙紮,久久不得解脫。”
他的眼神落在地麵上那些凝固的黑色晶體上,“我恨你,又嫉妒你。本來我以為你比我活得更淒慘,但誰知你卻過得那麼幸福。我們明明遭遇了一樣的事,隻有你不曾改變,依然可以有朋友,有愛你的人。為什麼你還可以生活在陽光裡,擁有著一切我求而不得的東西。”
“也好,最後能死在你的手裡。”他閉上了眼睛,“或許這就是上天對我最後的憐憫。”
葉裴天收攏五指,眼看著黃沙爬了上去,覆蓋住阿曉那張漂亮的麵孔。
他正在殺死這個人,就像在殺死曾經的自己,親手埋葬自己那一段血淋淋的人生。
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隻熊熊燃燒的火鳥,漫天的火焰阻隔了黃沙和視線,烈焰轉瞬消失,帶走了火焰背後的人。
“可惡,又被他們跑了嗎?”江小傑憤怒道。
“他們跑不遠,我們追,這一次絕不能放走他們。”辛自明和楚千尋匆匆追來,辛自明凝神施展異能,搜尋小妍消失的位置。
在一處荒蕪人煙的山澗中,空中突然出現一隻燃燒著的火鳥。
那火鳥把手中提著的人丟在溪水中,自己撲通一聲掉落在水岸邊的鵝卵石上,火焰熄滅了,嫋嫋青煙在她半炭化的身軀上升起,她略微抬了一下翅膀,不再動彈。
過了片刻,鐘離曉從冰冷的溪水中站起身來,濕濕噠噠地拖著腳步向岸邊走去。他在戰鬥中失去了大量支撐身體活動的黑血。體內聖血的藥效正在流失,他的身軀以異於以往的速度在急劇老化。也許到最後,他不得不服下僅剩的最後一支聖血,才能繼續維持著這具身體的存活。
他突然就覺得有些了無生趣,慢慢走到那具焦黑的身軀邊上,用腳踢了踢。一些灰燼散落在地上,那具身體一動不動。
“死了嗎?”鐘離曉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真是的,又隻剩我一個人。”
死人他見得多了,這一個也沒什麼不同。
他有些百無聊賴地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多遠,忍不住回首看看,那日日形影不離跟在身後的黑色身影真的不見了。身邊空蕩蕩的,寂靜的山林裡,沒有了少女說話的聲音,隻剩下那寂寞的溪水在潺潺流動,溪邊的鵝卵石上蜷縮著一團小小的黑色的身影,
她還是一動不動。
鐘離曉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拖著衰老的身體走了回去,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那一團焦黑的身體邊站立了很久。
他蹲下身,用手擦了擦那張烏黑的小臉,從懷中掏出最後一支聖血,撬開小妍的嘴巴,把那支聖血一滴不剩地灌了進去。
……
小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頭頂上漆黑的夜空和閃爍的繁星。
春天的夜晚,萬物生長,蟲鳴鳥叫,流水潺潺。
記憶回攏,她想起自己在最後一刻燃燒了自己,那是她一直塗抹在羽毛上的一種魔藥,在陷入危機的時刻,可以引燃出炙熱的火焰,逼開敵人,給自己的異能提供使用的機會,幫助自己逃脫。
可是她以為,自己也將死在那片火焰中。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裡的傷口並不深,正在愈合。她茫然地坐了起來,一支空了的聖血瓶從她身上滾落,骨碌碌掉在了鵝卵石的地麵上,碰到了躺在那裡的一個人。
黑暗裡,阿曉躺在那裡,他已經徹底的衰老,全身的皮膚都垮了下去,發出腐朽的味道。
老得像是在地底埋了一千年的屍體,已經看不出人類的模樣。如果不是那雙渾濁的眼睛還睜著,偶爾動一動,沒有人會知道還是一個活著的人類。
“阿曉!”小妍手腳並用地爬到了鐘離曉的身邊,“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快喝聖血。聖血,聖血呢?”
她,哽咽著尋找了半天,慌亂又絕望。最終隻能小心地用自己的翅膀把人托起來,生怕隻要一個動作沒做好,眼前的這具身軀就會徹底的潰散,
“你把最後的聖血給了我嗎?那你怎麼辦?我不要,嗚嗚,不要這樣。”
阿曉睜著渾濁的眼睛看著天穹之上細碎璀璨的繁星。
“真美啊,好久都沒有看見了。原來生活在陰溝裡的人,也有仰望星空的權利。”他似乎笑了一下,有什麼東西正從他身體上一點點掉落,“小妍,你是不是喜歡那本童話裡的快樂王子?”
小妍哽咽著胡亂點頭,她心裡很慌,覺得托在翅膀上的那具身體已經越來越輕。
“我不喜歡他,”鐘離曉輕輕地說,“他不該為了自己的理想,讓他的燕子死在他的腳邊。幸好,我沒有和他一樣。”
“不,不是的。你不能死,阿曉,你要活下來。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變好的,變得可以接納我們,我們一起活到那個時候。”
“真的會有那樣的世界嗎?”鐘離曉苦笑了一下,“即便有,我這樣的人也不配生活在那裡。你彆哭,死亡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