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時候不冷靜?你們該冷靜才是。”
他朝他們笑了笑,陰冷的笑不達眼底,但聲音很輕。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算什麼?誰知道你們口上喊著小姐,心裡把她當什麼。你們識得她多久呢?”
“三個月,半年,還是兩年三年?”
“——而我養了她七年。”
“她從十四歲就養在我身邊。她喜歡吃什麼,穿什麼,你們究竟知道多少,又有多少是我交代下去的?”
頓了頓,柔軟纖長的眼睫垂下,他更為溫柔地笑開,緩緩重複:“她從十四歲起,就養在我身邊。”
“她天天要吃的,要穿的,沒有一樣不是我的,沒有一樣不經過我的手。七年,她的規矩是我立的,功課是我改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連名字都是我起的。”
“她姓沈,你們以為是哪個沈?東北的沈,北平的沈,還是清幫那個老不死的沈、沈子安那個廢物的沈?”
“……”
沈先生的用詞不對。
他的笑也令人毛骨悚然。
他們愣愣咽一口唾沫,都覺得胃被擰了一下。
“都不是。”
似乎對所有人驚恐的表情視若無睹,半晌沒有得到回複。沈琛不疾不徐,搖著頭說:“都不是,她隻隨我姓。”
“姓沈琛的沈,住沈琛的房子。整個上海灘提到沈音之,連下去的不是你們任何人,隻是我沈琛而已。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所以我說這不是她,這就不是。”
“我說她沒死,她就沒死。”
話鋒一轉,他掀起眼簾,目光冰冷。
“你們應該都聽說了,周笙在北平殺了十七個日本人,被子彈穿過胸腔。現在日本人又打進上海,外麵很亂,我有很多事要辦,所以隻能給你們七天。七天的時間找不回小姐,我要你們這裡麵的一條命。”
“這個七天完了,再七天,再一條。”
“如果有誰想同我對著乾——”
他鬆開手,瀕臨斷氣的沈晶晶連連咳嗽,淚流滿麵。
冷不丁又被一把血淋淋的手槍抵住太陽穴。
“我知道你乾了什麼。”這是對沈晶晶說的。
其次對他們溫柔而殘忍的笑,語重心長:“好好找,不要連累你們的家人朋友,嗯?”
仆人們啞口無言,隻曉得點頭。
他漫不經心催一聲:“那還不去。”
他們頓時如散開,捂著撲通撲通的心臟跑出靈堂。
瘋了。
真的瘋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
沈先生身邊的人終於死絕了。
沈先生,也終於瘋了。
*
夢不講道理,時而詳細繁瑣,時而走馬觀花。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沈晶晶被關在地下室。
從1937年初秋到1938年開春,她失去一隻眼睛,兩根手指,變成一個啞瘸子。
受儘了折磨,不過命大活著。
搞不好是沈琛非要她活著。
她是從頭到尾的見證者,目睹他從此往後夜不能寐,潔淨的雙手沾滿鮮血。既有日本人,又有中國人,其他彆的什麼的國家的人,甚至是家中的奴仆。
—— 周笙始終沒能醒來。
—— 沈音之始終杳無音訊。
因此他變得殘酷,一意孤行。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且偏執暴戾。
人們從前喊他沈先生,是自願的,是喜愛的。
而事到如今,由於沈琛逐漸成為模棱兩可、深不可測的上位者,遊刃有餘地徘徊在日本人和中國人之間。誰都幫,又誰都不幫,便失去絕大多數人的敬重。
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槍支越來越多。
他漂亮的洋房空落下來,夜裡連貓都不來造訪,隻有清冷的月光和影子長伴。
起初她很痛快,覺得他活該。
接著他找到沈音之,死了的沈音之,他更瘋了。
成天抱著一具屍身不肯離,四處打聽高僧道士的行蹤,往房間裡貼滿符咒。
她看著他沉寂,看著他壞掉。
拋開傲骨,豁出命去。
次次三拜九叩地登上,懇請高僧複活一個死人,那姿態低入塵埃。
之後又將國難家仇全部丟之腦後,迎著紛紛揚揚的雪。他領著手下殘留的所有人,所有槍,以及山腳山腰所有無辜的人家,以此威脅那位高僧逆天而為。
他大約成功了。
大約沒有。
那時她並不清楚實情,隻看著夜裡大火熊熊燃燒。
雪在下,不斷澆滅火苗。
他的手下遵照命令,拚命往裡頭潑油加火。
多可笑啊。
彆人救火,他加火。
好像非燒死自己,活活燒得灰飛煙滅才肯罷休。
那火裡好像有他渺小的倒影,抱著屍體的雙臂。
一點點、一點點的消解成塵埃。
七天後。
周笙終究從病床上掙紮著爬起,跌跌撞撞衝上上去,慢慢地、慢慢從殘墟廢瓦中扒拉出幾根骨頭,一點布料碎屑,全部葬在山後,隻埋了個小土包。
原先有碑。
奈何恨他的人太多。
畢竟他從前的善竟然沒有從一而終,這害得他比尋常徹頭徹尾的壞人,還要壞上太多。致使更多人憎恨他,時不時前去破壞他的墳,刨他那點零丁焦黑的骨頭。
沈先生終是死了。
生前權勢滿身,美名富貴儘在手。
死時荒唐荒涼,淪為人人喊打的惡徒。
他好像沒有愛過任何人。
好像這世上也沒多少人愛過他。
沈晶晶這才開始真正的愛他,恨他,同情他,又恐懼他。
她為他掃除墓上的瓜皮碎屑。
她從高高的山頂一躍而下。
那個動亂的時代結束了。
他們短暫又漫長的一生結束了。
那裡沒有人再記得他們。
這裡根本不曾有過他們。
所謂結束。
分明徹底。
*
重複。
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總在冥冥中重複。
前頭冗長陰沉的夢儘數消散,沈晶晶尖叫著醒來,隻記得沈音之臉上那抹陰森鬼魅的笑。
她的前世記憶永遠停留在城北。
她夢到自己害人。
隱隱覺得不隻是夢那麼簡單,還覺得沈音之這個人確切存在,並且遲早會出現於現實世界。搞不好,還要找她算一筆陳年舊賬。
但心裡仍然抱有大半的僥幸。
夢醒之後,她總是千方百計糾纏著沈琛不放。除了享受便利,除了夢裡那點情愫影響之外,最大的原因便是,努力建立親密關係,以此檢測沈音之,時刻提防她出現在沈琛身邊。
她提防了整整五年,前頭四年順風順水。
可誰能想到。
這次僅僅一時鬆懈,去西藏拍了兩個月的戲。一個活生生的沈音之,不知從哪個旮旯縫隙裡突然蹦出來。不但大搖大擺搭上沈琛這條線,而且知道那城北的事,難道……
真的不隻是夢而已?
那沈琛怎麼辦?
被沈琛知道的話怎麼辦?
以他的性格,以他夢裡夢外對沈音之的在乎程度。她害死沈音之,她絕對死無全屍。
怎麼辦。
怎麼辦。
沈晶晶急得咬指甲,冷汗簌簌落到眼裡。最終打開手機,亂七八糟定了一堆機票。
她沒想好去哪裡。
不過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反正趁著沈音之沒告狀、沈琛沒反應過來之前,逃得越遠越好。
然後。
她毅然翻包,從夾層裡掏出一張泛黃的舊名片,撥打上麵的電話,接通了。
“你、你好。”
沈晶晶不安地舔了舔下唇,下意識壓低聲音:“我是沈子安的小表姑,麻煩你告訴他。我和沈琛鬨翻了,手頭有個重要的消息想賣給他……”
她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她向來做兩手保障。
比如同時拉攏沈琛,以及他的死敵沈子安。
再比如。
自顧自的跑。
攪和局麵讓他們叔侄倆內鬥。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