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趙矩弟子的供狀。”
因為時間有限,斜獄那邊得到的口供還比較籠統,隻是確定了玄陽子此人並非什麼有道行的高人,而是一個四處行騙的惡棍。
跪在地上的宋侍中:“……既然趙矩此人冒神仙之名,行不法之事,陛下最初為何賜金宣召?”
不怪朝臣們質疑,實在是此情此景,太像是天子因為不小心做出了難以收尾的事情,才硬是給人栽贓個罪名,來為自己挽尊。
按大周的習俗,皇帝的服飾多為深色,溫晏然一身玄衣坐於殿上,明明身量並不高大,卻莫名給人一種夜下險峰的巍峨之感。
許是冬夜嚴寒,燭光照在天子的側臉上,映照出了一種森然的冷意,溫晏然環視殿中朝臣,緩緩開口:“他若受金而至,那不過是謀財謀權之小賊,自恃身份不肯應召,便是想做竊國之大盜了。”
她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晰,落在宋侍中耳裡,他一時間竟覺得似有驚雷在身側炸響。
其實玄陽子一介道士,再有多少神異傳聞在身上,與天子相比也是也是無足輕重,今天大臣們過來,隻是想讓天子就禁軍破侯爵之門殺其賓客這件事給一個說法。
現在天子按照他們的意圖,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朝臣們卻隻覺心跳如鼓。
“……”
溫晏然忽然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出入公侯家,結交膏粱子,趙矩此人若當真不想入宮,自然不必千裡迢迢遠來建平,既然來了,又不肯應召,不過是覺得派來請他的架勢匹配不上玄陽上師的名聲——一個騙子,想以神仙的身份入宮,與百官共立於朝堂之上,其所求究竟為何?”看著殿中朝臣,唇邊笑意愈發明顯,“各位卿家可有教朕?”
“……”
朝臣們再度沉默下來,半晌後,之前的侍中:“陛下為何不派人將之緝拿於大理寺內,細細審問,按律辦事,也免得損傷天子清名。”
溫晏然笑了笑:“此人能騙得官吏棄職相從,口稱上師,以弟子禮侍奉,證明其有蠱惑人心之能。”又道,“那玄陽子自入建平以來,交遊無數,一為造勢,二為謀求退路,區區一大理寺,隻怕不在此人眼中。”又道,“燕副將性情忠直,做事不惜己身,不會為言語所動搖,任憑那騙子舌燦蓮花,也不會心生顧忌。”
宋侍中陷入沉默,他也是老資曆的臣子,明白皇帝所言無誤。
大周立國已久,世家大族的人數一朝比一朝多,而這些人占據了全天下最頂級的資源,又有很大的概率獲得官職,也就導致了朝堂官員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超乎想象的低,在加上當前的社會風氣,以玄陽子如今的受追捧程度,倘若是大理寺負責拿人的話,此人極很可能事前收到風聲,悄悄溜走,而對於地方上的豪強大族來說,藏匿罪犯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倘若真的因此被玄陽子走脫,等於是踩著皇帝,讓趙矩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層樓。
如此一來,派不惜己身的禁軍以雷霆之勢過去拿人,居然成了最合適的方法。
大理寺卿陶素此時也在前殿內,他本來一直老老實實地裝背景板,但因為所管轄的機構比較關鍵,話裡話外總是被掃到,隻得站出來,跟著摘冠俯首請罪。
溫晏然靠在椅背上,笑:“陶卿起身罷,是朕威德不如人,與卿家無乾。”
陶素感覺自己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皇帝叫他起身,他實在不敢不起身,但皇帝自言“威德不如人”,又難免讓他覺得站在此地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
作為一個個人品行非常符合時代標準的朝臣,宋侍中心中恐懼之意不如陶素等人濃鬱,但震動之感卻同樣明顯,他本來一直默默思忖,此刻忽然開口道:“臣明白了!”轉過身,看向其他大臣,“若是朝中官員人人都能謹守法度,天子還如此行事,是天子的過錯,如今朝中官吏多有為小人所惑者,天子不得已使禁軍越矩行事,那是大臣的疏失!”
作為一個道德之士,他的話語極有力道,連袁言時聽了之後都不能繼續安坐,不得不站起來,向天子俯身,準備謝罪。
對著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溫晏然語氣轉為柔和:“太傅不必如此,冰凍三尺,又豈是一日之寒?”接著道,“改元在即,還請太傅為朕明訓百官,以為後來者戒。”
袁言時心中微驚。
天子的話,等於是在要求他幫著彈壓朝臣——因為先帝本人拉仇恨能力過於強悍的緣故,袁言時雖然是重臣,卻一向沒怎麼結仇,反倒與人為善的多。
然而隨著新領導的上任,袁言時已經無法把往日的工作習慣繼續維持下去,從溫晏然登基後的種種行事作風看,小皇帝性情多有鋒銳之處,但卻並不顯得莽撞,又有鑒賢識德之能,絕非可以輕易操控之輩。
眾位重臣都在殿中眼睜睜看著,袁言時隻得應聲稱是。
正常情況下,今天的事情要麼皇帝本人背鍋,要麼禁軍替她背鍋,但溫晏然卻硬生生開辟出了第三條路線——朝臣們把黑鍋背在了自己頭上,而且還心甘情願。
就在此刻,斜獄那邊又派了內官過來,呈上了數份更詳細的口供。
溫晏然笑:“眾卿都坐下罷,且跟朕一塊看看,那玄陽上師是什麼來路。”
她隨手拿起供紙,沒人留意到,本來一派悠然自若的天子,在看見紙上某行字時,目光產生了一瞬間的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