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師是侍郎,職位清貴,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說話,許多朝臣都紛紛開口附議。
大臣們看著麵前的雲母屏風,等待皇帝給出最終裁決,過了一會,後麵才有聲音傳出來——
“此二人禦前無禮,壓入幽台待審,至於皋宜、襄青兩郡之事,等午後再議。”
朝臣們在合慶殿中坐了一上午,骨頭酸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還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因為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齊師關注了下同僚的情況,雖然有些遺憾於沒能立刻將對這兩位郡長史的懲罰措施定下,但也隻能耐著性子先去解決午飯問題。
就在朝臣們還在成群結隊地往部台走的時候,溫晏然已經返回了西雍宮,她一麵更衣,一麵讓內官逐字逐句讀著唯一被保存下來的那份來自皋宜郡的文書。
今天的天氣雖然與往常一樣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溫晏然在合慶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動,貼心的內官直接把食案抬到天子的寢宮中,池儀看著著這會已經快到午睡的時辰,估計皇帝吃不下太多東西,便幫著布了一碟子雞湯燉過的小青菜。
——在這個大棚技術沒有得到廣泛應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吃一點新鮮的綠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貴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溫晏然吃了一點青菜,又喝了兩口肉羹,便令內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還在外頭跪著麼?”
池儀:“是。”
溫晏然頷首,笑:“今天肉羹不錯,給少府也盛一碗,讓他去側殿候著。”又讓其他宮人儘數退下,隻留池儀在殿中侍奉。
池儀走到天子背後,輕手輕腳地幫溫晏然把發髻拆開,服侍對方躺下,然後把床榻前的紗帳放下。
帳內沒有聲音傳出,但池儀卻直覺認為,天子現在並未睡著。
溫晏然道:“阿儀,你把皋宜郡那份文書拿過來。”
池儀依言行事,又道:“陛下現在便要看麼?”
溫晏然枕著自己的右臂,向著紗帳外的人輕聲道:“這份文書上說,皋宜郡流民太多,若再不開州倉賑濟,恐怕會引得地方動蕩。”
池儀心知,天子隻是用敘述的方式來梳理事情邏輯,並非當真要與旁人對話,當下捧著文書,安靜侍立。
溫晏然畢竟不是真的十三歲孩童,而是一個有著充分加班經驗的成年人,她一麵思忖,一麵道:“此事要麼為真,要麼為假。”
池儀記得,今日戶部侍郎盧沅光已經批駁過皋宜郡文書上的內容荒誕不經,天子卻為何提出了兩種假設?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極其模糊的念頭……
溫晏然看著帳頂,笑道:“泉陵侯素有賢德之名,她如今雖然滯留於外,卻也在建平中待過相當一段時間,必定了解朝中公卿的能為。
“今日盧卿說的不錯,從秋收情景來看,皋宜郡那邊的災情不至於嚴重到有兩萬流民的地步,但凡戶部官吏肯下功夫細細查驗,那郡長史的謊話就瞞不過去,唯一的勝機隻在那位玄陽上師身上,倘若對方順利以當世神仙的身份入朝,朕又請他為卜,才會許他們調用兩州的錢糧。
“泉陵侯與朕這一局,若是她勝,自然能從容奪取得徐州跟禹州的州倉,借兩州糧草起事。但若是失敗了,皋宜與襄青郡豈不儘入朕釜中?”
在溫晏然繼承皇位之後,天下君臣名分已定,縱然許多地方官吏心中原先更偏向於泉陵侯,現在也會逐漸倒向建平這邊。
溫晏然的聲音很輕,仿佛是一縷將要散去的薄霧:“這兩地都是她嫡係人脈所在之處,如今將之拱手相讓,又是所為何來?”
池儀屏息凝氣,一動不動的立在帳外,目光忍不住落在文書中的字句上。
溫晏然不緊不慢道:“如果玄陽子的事情也算一局的話,那麼這便是朕與泉陵侯對弈的第二局了,上一局姑且算是朕小勝一籌,但如是朕因此小覷泉陵侯,以為她的能耐不過爾爾,便是給了她可乘之機。
“泉陵侯有賢德之名,有世家追隨,又願意從寒門中拔擢人才,她名聲如此之好,想來拔擢出的人才,也多有才德雙全之士。”
紗帳外的池儀聽見天子笑了一聲,然後慢悠悠道:“不過一位才德雙全之人,當真會因為私人恩情就替溫謹明效力奔走,謀奪州倉管控之權麼?就算這些人人品受不住考驗,也不至於覺得能用一些拙劣的謊話騙取州倉的調用權。”
“……”
池儀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倘若如天子所言,皋宜郡跟襄青郡的郡守雖然受過泉陵侯恩惠,在正常情況下也可被視作其人一黨,卻沒有做出過真正的謀逆之舉,那整個事件,又該如何看待?
溫晏然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緩緩道:“皋宜郡守與襄青郡守之所以能鎮壓住地方上的豪強大戶,也多賴崔褚兩家的扶持之力,特彆是崔氏,更是從立朝初始便延綿至今的世家大族。
“大周立國至今,民力凋敝,倘若崔氏因為泉陵侯的緣故,不肯繼續扶持這兩位郡守,或者這兩位郡守眼見忠義無法兩全,索性放任自流,皋宜襄青兩地積攢多年的矛盾一朝爆發,也不是不可能出現數萬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