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看見,木榻上一身玄裳的天子似乎笑了一下,溫言詢問道“那按足下之言,朕該對青禹諸州如何呢?”
從入殿以來,天子的態度從始至終都是那樣客氣有禮,但崔益卻莫名覺得,雖然自己對天下局勢有著深刻的認知,但天子本人對此的認知,卻還在自己之上。
而且皇帝心中早就有了處置南部諸州的方案,如今的詢問並非詢問,更是一種考驗。
他有種預感,崔氏整個家族的命運,就取決於自己接下來說的內容。
不管是在厲帝還是泉陵侯麵前,崔益都沒有類似那種刀刃在側的命懸一線感,如今定了下神,才緩緩道“在下才疏學淺,其實不堪謀略,不過陛下既然見問,那在下以為,如今不妨假戰勝之威,待之以嚴,又因為戰勝之威不可久,是以當從速而行。”
溫晏然不置可否,又道“崔君再與朕說說東邊的情況罷。”
崔益想了想,回答“東邊諸州與北地諸州有些相類。”
大周現在的情況是中部與北部最關鍵,其次為東部諸州,而南邊還是崔氏等大族遷居過去後,才慢慢發展起來的。
中部當然是溫氏的權威最重,而北邊跟東邊豪強多,大周雖然有類似科舉製的考核,但是教育資源基本壟斷在世家大族手中,普通人根本沒有求學的門路,更沒有用於考試的資金,是以絕大部分官吏還是由推舉征兆的方式產生的,按照慣例,各地郡縣中的主官,大多都出身世家,不過這些人的水平高低不齊,其中東部本來有一家外戚出身的豪強馬氏,因為橫行跋扈,在厲帝時期,甚至激起過一次牽涉頗廣的民變,雖然那次民變最終被成功平息了下來,但也直接導致了當地武德異常充沛,基本上走兩步就能看見一個塢堡莊園。
東部區域各個世家的政治地位固然不如中部,但每家的隱戶部曲卻遠比中部要多,還有些豪強以各種手段,吞沒人口土地,導致許多家族人口暴漲,僅僅有明確戶籍的那些,就數以萬計。
在這個時代,世家子女們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實在低得慘不忍睹,導致很多地方上的主官根本就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不但無法抑製土地兼並,甚至所有事務都隻能依仗郡吏縣吏去完成,而那些吏員都是本地出生,像當年的馬氏,曾經有段時間,同時出過三個郡丞,二十七個縣丞,直接把持了地方上的所有政務。
至於南邊那些地方,溫謹明爭取皇位的依仗就是世家,自然不會對他們大加打擊,不過除了世家之外,還有本地豪強可供下手,加上那些地方近年來又沒怎麼經曆過戰亂,在崔氏等大族率先選擇投誠的情況下,局勢反倒比其他地方更加平穩。
崔益在北苑那邊就寫了數封急信給各個親故,一麵讓家裡加緊時間送有價值的人質入京,一麵嚴詞告誡他們,無論建平對崔氏有何處置,都要老實配合。
天子既然能輕鬆打敗泉陵侯,那進一步平定四方,也並非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們現在固然是戴罪之身,但若能助皇帝安服天下,又怎知不能重新成為朝中重臣呢?與青史留名相比,莫說官職財貨,就算是性命,也大可以拋卻。
溫晏然毫無預兆地點了一個人名出來“你可認得溫鴻溫郡守?”
崔益聞言,明顯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中帶有明顯的歎服之意“陛下聖明。”
溫晏然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她懷疑在這個時代,要想成為一個合格的智謀之士,一個條件是腦子裡得確實有點東西,另一個條件說話風格得無限往謎語人方麵靠攏……
她看過評論區,對溫鴻此人有些了解,從姓氏看,此人明顯也是一個溫氏宗親,雖然沒有爵位在身,但按輩分,得算她跟溫謹明的叔叔,同時也是宗室中少見的真有安民理政才能的人物。
在厲帝時期,溫鴻就經常被外派到地方,被評價為有德有能之人,而且態度恭謙平和,又因為馬氏之亂後,東部局勢不夠穩定,就把此人丟過去做了郡守,在當時的評價裡,不少人還覺得厲帝對溫鴻不夠厚道,總是挑艱難的任務派給對方。
大周對有爵位的宗親嚴防死守,各地的諸侯王更是被管束得無法沾手絲毫兵權,但曆代天子卻願意相信那些沒有爵位在身的親戚,溫鴻此人的履曆堪稱無可挑剔,哪怕是對脾氣暴虐的先帝,都沒什麼怨憤之言,但也正是這樣一個人,一旦劇情進展到天下大亂的環節,就會果斷開始割據一方,在部分情節中還曾登基稱帝。
溫晏然又問“田東陽也曾久居南部,想來他的學生也多托庇於崔褚兩家?”
崔益“田東陽曾遊曆天下,各地皆有相善之人,在來徐州之前,曾久居承州。”
承州也在東部。
其實在泉陵侯的團隊中,最相信玄陽上師的是褚氏那邊的人,至於溫謹明本人,更多的是想借對方的名頭,證明自己比建平那邊更加天命所歸,崔益本人也不大相信那些神道之事,既然天子問起,索性就多交代了一些“玄陽子本人被陛下明正典法後,他的學生們也並未在徐州多加逗留,如今應當是回到了承州附近。”
溫晏然微微點頭“崔君還有什麼事要告知朕麼?”
崔益喉頭滾動,卻一言未發,隻是斂容向著前方的天子鄭重拜了一拜,起身告退。
溫晏然讓身側內侍送崔益回去,自己合上雙目,在木榻上靠了一會,半晌後才向身邊人道“阿曲,你著人準備一副棺槨,送到大理寺那邊。”
蔡曲清脆應下,又問“棺槨是給那位褚姓貴人準備的麼?”
相比於崔益的順從跟合作,褚馥的態度簡直如同一塊頑石,哪怕事敗被俘,也保持著拒不開口的冷硬姿態。
溫晏然搖頭“是給那位崔君的。”
崔益方才之所以表現得如此急切,用不那麼謎語人的風格為天子詳細講述天下局勢,倒不是為了自己求官,而是想儘可能在自己死前,為家族的延續打算,如此才能心無愧恨地對昔日主君儘忠。
——泉陵侯亡故之時,崔益早就肝膽俱裂,而當日替溫謹明挨了一箭的崔新白又是他姐姐唯一的孩子,其人的才能在家中小輩中尤為出色,北苑之敗後,崔益既愧於主君,又愧於家人,無論如何也無法釋然,終究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溫晏然所言無誤,崔益在麵聖之後,給家人留了一封書信,又將妻兒托付於友人褚馥,然後便觸壁而亡,事後朝廷雖以叛逆相責,也嘉其忠義,許之隨葬在溫謹明附近,至於那位褚姓幕僚,卻是因為家裡人才不如崔氏多,若是隨故主而去,恐怕後輩將無可倚仗,痛心之餘,才表現得如此冷漠孤僻。
崔益去世後第十天,褚馥終於勸動了作為族長的堂兄褚叢,表示願意率族人歸附。
溫晏然接受了崔褚兩家的投效,還給了崔氏族人崔新靜一個官職,此人是崔新白的堂妹,本來按崔氏長輩原來的計劃,還得多學習幾年才可以出仕,但如今叔父與堂姐接連去世,她雖然年幼,但經曆離喪之後,性情與往日相比,自然堅毅了許多,當下毫不猶豫地接起家中重任。
就在朝中許多世家出身的官吏認為陛下對士族格外寬宏的時候,溫晏然便給出了對牽涉其中那些大家族們的具體處置。
褚馥沒像同僚信中要求的樣,照管崔家的晚輩,反倒把自家的孩子們放在了崔家那邊,自己自請出族,之後則幫著中樞清查了南部諸州中,涉及泉陵侯叛亂的豪強與世家,那些人家裡大部分都習慣了以崔氏褚氏為首,看朝廷連這兩家的家產跟部曲都毫不留情地籍沒充公,自然也不敢反抗,其中當然也有人不服,卻都沒能翻起什麼水花,反倒遭到了宋南樓等人無情的清洗。
宋南樓的表現讓溫晏然頗為滿意——此人在評論區的稱號既然是“溫柔隨和”,那顯然屬於比較聽話的那類臣子,溫晏然特地寫信過去,諄諄告誡,讓他在麵對叛亂且拒不投降的人時一定要從嚴處置,之後對方果然按照她的心意,將事情辦得無比妥帖。
那些叛逆之人不知道皇帝都囑咐了宋南樓什麼,否則一定會表示,憑他那種與外表完全不同的凶悍表現,跟溫柔隨和不說一模一樣,起碼也是毫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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