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馥麵牆而立,心中有著濃鬱的迷惘之情。
他心中有些懷疑,自己這一族人是否還能繼續延續下去、
作為一個深知朝堂風雲的世家子,褚馥對未來的結局,有著非常不積極的預測。
從措辭看,這篇檄文多半與褚歲存在一定的關聯。大周早期對宗室的約束還不如現在這樣嚴格,曾有諸侯王起兵謀反,當時的天子便因為朝中某位大臣有親族在反王帳下效力,就將其全家誅殺棄市,當今這位皇帝在大臣裡向有多疑且心狠的名聲,縱然將他們通通拿下,也沒什麼奇怪。
又因為當事人褚歲的母親出自崔氏旁支,倘若她當真投效了反賊,那遠在西夷的崔新靜都可能因此受到影響。
叔父不說話,侄子也不敢多言,仆役們知道主人在私室中相談,也不會離得太近,此時此刻,府邸內外都是一片寂然,沉默當中,褚息忽然聽到外麵遠遠傳來一點喧囂聲,心中微微驚異。
這裡服侍的人多是家中世仆,平日裡行事有度,就算當真遇見意外也不至於過於忙亂,會出現這種情況,一定是出現了讓他們無法應對的意外事件。
喧囂並沒有持續下去,外間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然而褚息卻無法繼續安坐,向著叔父匆匆行了一禮,便出門查看情況。
如今已是冬季,此刻雖然還沒到酉時,天色卻已經暗沉了下來,他們畢竟是新歸附之人,日常起居簡樸,蜜蠟等物一概不用,庭院中也少點燈火,褚息隻依靠著房間內透出的一點光芒辨物,快步走到前院。
前庭那邊,自從他辭官歸家後一直處於關閉狀態的大門已被打開,一位手持羊角燈的圓臉男子站在那裡,在看清對方麵龐的時候,褚息立刻明白為什麼會有喧囂聲傳來,此人不但是深受天子信重的內監右丞,也是可以輪值禁中的散騎常侍。
京中反賊的清查任務說是由燕小樓負責,其實市監也插了一手,那些嫌犯被發現後,不入大理寺也不入刑部,而是直接押入屬於內官係統的斜獄中待審,負責此事的就是張絡,他近來頗有凶戾之名,不管那些嫌犯出身如何,是黔首是仆役還是朝中官吏、大族兒女,全都一視同仁,其中甚至還包含了建州李氏的小輩,後者家裡人曾據理力爭,表示市監的做法並不合法度,張絡直接以事急從權敷衍過去,然後又以李氏蓄兵抗法為理由,將人生生從家中拖了出去,士族聞之,一時間都惴惴不能安,擔心自己的家門哪日便會被此人打破。
今日對方親自上門,莫非是皇帝終於想對褚氏下手了麼?
褚息正要上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以張絡如今身份,但凡出行,自然有身邊小吏幫忙提燈…根本不必親自做這些仆役之事,一念至此,他又看見張絡駐足於原地,然後轉過身軀,向中間微微躬身。
在張絡之後的,是同樣提著燈的池左丞。
這兩位雖然是內官出身,但日常參讚中樞要務,甚至會被天子問策,權柄自然一日比一日煊赫,隻有袁言時等幾位重臣,才能偶爾有幸被他們送上兩步。
池張肅立於側,俄而府門後麵出現了一個少年人的輪廓。
晚風一陣陣的拂過,雲端上的雪珠被吹落下來,落在門口那人的鬥篷上,對方玄色鬥篷光滑的緞麵上,用銀線繡著祥雲與仙鶴的紋路,走動時令人聯想起流動的水波,來人進門之後,兩列穿著勁裝的侍衛像是無聲的幽影一樣從夜色中冒了出來,靜悄悄地護立在周圍。
以這個時代豪門大族的標準來說,對方的衣著其實說不上華麗,排場也算不得飛揚豪奢,行動間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肅穆清夷之感。
此人不曾通稟姓名,褚息家中固然也有仆役護院在此,居然無一人膽敢上前阻攔。
府中幕僚聞訊趕來,卻看見庭中的家主如木雕一樣愣在原地,等反應過來後卻沒有詢問來人身份,而是立刻躬身施禮,寬袖一直垂到地上,那個穿著玄色鬥篷的人卻隻是微微頷首:“私下相見,不要拘禮。”
對方語音清朗裡難掩鋒銳,顯然年紀不大。
此時幕僚亦不敢多看,在廊上直接拜倒,額頭幾乎貼在了地麵上,片刻後,隻覺步履聲往庭中移動,過了一會才聽得那人又問:“今日府中隻有你自己在家麼?”
——語氣仿佛是跟小輩說話,卻又有一種理所當然之感。
溫晏然與褚息閒談時,隨意打量了眼麵前的府邸。
入京之後,褚氏一族向來低調行事,隨族長而來的大多數族人都在京郊居住,隻在城內購置了一座宅院,供有官職的小輩居住,平日也不敢高調行事,這座府邸麵積固然不大,仆役也不多,看起來雖然頗有條理,然而花木稀疏,地麵少鋪石磚,反而多見泥礫青苔。
褚息雙手垂在身側,回稟:“叔父也在府中,如今就在後宅之內。”
溫晏然聞言,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道路不如宮裡那樣好走,一位宮人扶住了天子的手臂,往宅子裡行去,張絡刻意落後兩步,對著仆役們笑嗬嗬道:“你們自去忙罷,莫要都在院中站著。”
在溫晏然跟褚息交談的時候,“貴客上門”的消息已經被人帶去了宅內,等她施施然抵達時,褚馥本人已然站在後院當中恭候。
溫晏然掃了張絡一眼,後者欠一欠身,帶著大多數侍衛跟內侍都停在中門處,唯有池儀跟陳拂兩人隨在天子身後走了過去。
“一直聽說褚君善書,今日寫一幅字給朕罷。”
褚馥:“不知陛下要寫什麼字?”
溫晏然隻是隨意一提,聽到對方詢問時,才認真想了想,末了索性拿自己名字開了個玩笑:“那就寫‘四海晏然’四字。”
“……草民遵命。”
大周許多風氣與前朝不同,立國未久便取消了避君主諱的習慣,不過即使如此,大臣們也不好隨意提及君主的名字,今日若非溫晏然自己提出,褚馥也是當真不敢將這兩字連起來落於紙上。
褚馥領命之後,自然去房中鋪紙磨墨。
房間內有著淡淡的香氣,似乎剛有人在此焚香,池儀輕手輕腳地將房門閉上,室內一時間安靜無聲。
四個字寫起來自然很快,等墨乾後,褚馥雙手將紙捧於天子,溫晏然拿著端詳片刻,忽然道:“褚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