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晏然是個不怕接鍋的人。
既然燕小樓是因為自己才會去砍人,也正是受到此事的牽連,才被敵人選為複仇對象,那溫晏然自然不吝於承認自己的問題。
燕小樓當時私下接受皇帝的告誡後,就一直留心查探,他本是副將,直到新帝繼位後才被提拔上來,平日裡雖說是恩威並用,但總體而言,還是以恩為主,並不肯對下屬過於苛刻,而身邊兩位親近校尉也都頗為勤勉,其中那個姓章的校尉留意到同僚行事多有避人之處,便過來提醒上官注意,燕小樓觀察一些時日,確認無誤,果斷埋伏了人手,將之一舉擒拿,如今特意趕來向天子回報。
溫晏然聽完他拿人的整個過程,笑道:“今日天色已經不早,燕卿先去休息。”微微一頓,道,“東地內應已經被找出,到底是一件大好事,朕實在應該加以勉勵。”
東部那邊失地儘收,京中隱患又被拔除,當真算是雙喜臨門,乃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吉兆。
大年會之後,類似的慶祝還得持續好幾天,天子有些參加,有的不參加,倒是十一殿下與十三殿下兩人,可以放開了玩耍幾天,過年的氣息充斥在太啟宮中,如今許多部門已經暫停工作,大臣宗親們就算入宮,也隻是參與宴飲而已,所以哪怕前方大勝的訊息已經傳入建平,具體的封賞事宜,還得等到年假結束後再說。
建平街道上,禁軍外衛統領燕小樓正領著一群將士往天桴宮走。
由於職責緣故,天子比較熟悉的是中衛跟內衛,外衛能在宮中露臉的機會不多,考慮到這段時間他們守衛京師,工作辛苦,是以在正式朝會之前,皇帝特地下旨,讓他們到天桴宮走一趟,算是先私下裡見個麵,給點額外的賞賜。
大周立國三百餘年,在調香技術上有了不菲的積累,天桴宮中飄蕩著**、檀香、蒼術以及鬆柏葉的氣息,顯出一種肅穆的意味。
這段時間中,天桴宮的主殿內自然在準備祭祀相關事務,天子一向體貼臣下,便是借國師的地方見人,也隻召他們前往偏殿。
偏殿內的光線不如正殿那般明亮,室內懸著南地進貢的細紗,其隨風拂動的姿態,當真猶如仙境中繚繞的霧氣一般。
這些紗幔將殿宇分成內外兩塊,皇帝本人就坐在裡麵,或許是由於光線不足的緣故,從外衛將士的角度看去,對方的輪廓顯得隱隱綽綽,全然看不分明,似乎隻是一截深色的影子。
燕小樓率領部下拜見皇帝,然而那位披著鴉青色袍子的少年,卻始終姿態驕矜地踞坐在胡床上頭,並不開後與外頭的人說話,片刻後,才有內官從帳後轉出,手中托著裝有西錦袍子的木盤,說是賞賜給將士的年節之禮。
自燕小樓以下,所有人一一接過,然後行禮拜謝,然而就在此時,一位校尉忽然從地上躍起,毫不在意地丟掉手中的錦袍,並一把扯過內官,將對方重重扔到同僚身上,自己則借機衝到帳後,一把扼住了胡床上少年的脖子。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不少人都曉得,皇帝本人在武藝方麵並沒什麼出奇之處,此刻驟然間為人所製,隻怕要大事不妙,那位校尉將人箍住後,果然就要下狠手,然而就在他正準備運力之時,忽然覺得腕上劇痛,同時腹部遭到了重擊,一時間再難聚力,不得不放鬆對手中人的桎梏,與此同時,許多盔甲俱全的將士從隱蔽處湧出,將他迅速製服。
“……!”
無人在意那位章校尉的想法,之前被扼住脖子的少年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退至一側,在沒有細紗遮擋的情況下,所有人都能清晰分辨出來,那不是溫晏然,而是一位身材相若的禁軍,對方為了彌補皇帝跟自己高度上的差距,在喬裝的時候還特地調整了坐姿。
就在那位校尉茫然失措之時,一個人在內衛的護衛下,從多寶槅後麵緩緩走了出來,此人年紀雖小,神色間卻有一股肆意威嚴之態,正是溫晏然本人,她今天難得換下了被大周皇室成員無限偏愛的深色外袍,隻穿了一件經常出現在無官爵人士身上的白衣。
溫晏然看了地上的校尉一眼,問燕小樓:“是那位章校尉麼?”
燕小樓已然麵黑如鐵,聽到天子垂詢,立時低頭回稟:“正是此人。”又伏地請罪,“微臣管束不利,使得賊人充斥於禁軍之中,請陛下責罰。”
溫晏然微微一笑:“也罷,那就罰卿家半年俸祿。”
昔日玄陽上師身後其實凝聚了一股相當強大的力量,信仰他的人裡,不止包括了大量黔首與豪強,甚至還包括不少中樞一帶的官吏。
——當然這也能夠理解,憑著溫晏然登基前糟糕的政局,確實容易讓對現狀失望的人,把期待投向玄學。
天子身邊親兵將那位章校尉死死按在地上,對方徒勞地掙紮了一段時間,被人在膝窩,腰腹上連續重重踹了幾腳,最後隻得放棄,以雙手被縛的姿態,心不甘情不願地跪在地上。
皇帝的姿態已經令人無限畏懼,而更加讓章校尉心驚膽戰的是,直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裡露了餡!
溫晏然自然也不會提醒對方,她之所以心生懷疑,還是跟當日城外糧草遭遇劫掠一時有關。
那次由於禁軍方麵早就有所準備,所以“劫匪”們的計劃不但沒有成功,還反過來被包圍擊破,事後為了防止消息泄露,為首者直接自儘,餘下的人則沒拷問出什麼有效情報——那些都是本地拿錢辦事的地痞遊俠。
當時溫晏然就有些疑心,對方在建平的勢力明明如此深厚,卻隻肯派些無足輕重的無賴去劫掠糧草,比起當真想要將糧草燒毀,反而更像是試探。
她當時便懷疑,叛軍留在禁軍外衛中內應猜到自己心生疑慮,故意以十萬石糧草為餌,想調他們出來,所以才刻意掩飾,沒有動用真正的力量。
溫晏然對後續的情況有兩種猜測,其一是內應在確認天子有所懷疑之時,就悄悄找個機會一走了之,其二則是留在原地,找尋機會,再搏一搏,看有沒有完成任務的機會。
她等了很久,一直沒發現外衛有什麼大動靜,考慮到如今東地事態已經平息,建平的事情自然也該想法子收尾,既然對方不肯自己跳出來,溫晏然就令燕小樓仔細調查,也算是打草驚蛇之計。
計劃很成功,沒過多久,那位姓章的校尉就舉報了姓齊的校尉,而且證據齊全,溫晏然知曉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荊軻刺秦王的故事。
荊軻用樊於期的頭顱取信秦王並借機行刺的事情,與今日的場景何其相似?這也能解釋這些人在察覺自己暴露風險增大後,為什麼不找機會跑路,而是繼續留在建州。
——他們其實一直就沒有放棄報仇的計劃!隻要燕小樓的手下出了行刺皇帝的事,無論跟他有沒有關係,他本人,甚至整個燕氏,都要有無數人頭落地。
奈何天子本人不但早有所料,並迅速計劃好了請君入甕的計策,如今還特地把釣魚的場地安排在了天桴宮,而不是更容易落人口舌的太啟宮,行動間滿是對燕小樓的維護之意。
溫晏然好奇:“足下已經是禁軍校尉,而東部如今已無回天之力,又為何非自尋死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