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儀知道,天子是聽聞陶太保有些不好,才決定提前返駕回京。
皇帝抵達太啟宮後,讓人喊了少府過來。
這一年,侯鎖的頭發已經花白,身形看起來也有些佝僂,打算等著小一輩成長起來後,就上書請求致仕。
時光飛逝,朝堂上那些熟悉的麵孔越來越少。
也是在這一年,一直沒準備修陵的天子,終於著手建造自己的寢陵。
天子親口說,她死後不必厚葬,一切從簡,僅僅在郊外圈了兩三頃地——與之前皇帝相比,和陵在麵積上顯得尤其含蓄,按照皇帝的意思,本來準備更小一些,不過考慮到需要給大臣們留一點空位,還是把陵墓的麵積定在三頃上下。
“朕在和陵給陶老將軍留了一塊地方,百年後,請將軍依舊戍守在朕身旁。”
陶駕知道自己老了,他的手再也拉不開弓,就算戴著景苑那邊造出來的眼鏡,也快要看不清楚之上的字,不過自己這一回的運氣不錯,要比所有人都更提前一步,去那邊等候天子。
*
“昭明二年,洛南權臣擅行廢立事,西馳往平之,月餘獲賊首,傳示諸郡,十月,遷鎮南將軍,領安南都護府,節製南濱事。”
——《後周書·蕭西馳列傳》。
蕭西馳乃是慶邑部最後一任部族首領,自她之後,慶邑部就徹底融入到大周當中,不再作為一個單獨的部族存在。
作為一個出身在厲帝時代的部族首領,蕭西馳的少年生涯十分倒黴,她被人從家鄉拎到建平,並在此度過了漫長的人質生涯,事後蕭西馳有些懷疑,厲帝不放自己走,未必是特彆忌憚慶邑部的力量,也有可能隻是忽略了她的存在,或者單純想給人找點不痛快。
一直到周世祖繼位,蕭西馳才總算得到了回鄉的機會,在公開記錄中,她是因為平定北苑之亂的功勞,才被朝廷釋放回慶邑,同時得到了衝長邊營的兵權。
哪怕那個時候中原士族對邊人存在著歧視,同時代的大臣們也得承認,蕭西馳乃是一個很難挑出缺點的武將,她豁達寬仁,文武雙全,水戰陸戰都擅長,又受天子信重,那麼多年來,不管多少人彈劾勸諫,皇帝待她都一如既往。
不過大周在官吏任免上自有一套製度,皇帝的信任也不能打破某些合理規則,在洛南不再算是藩屬國後,官位越來越高的蕭西馳遇見了一個問題——因為家鄉離洛南太近,她不好繼續擔任安南都護,於是將地方事物暫時交托到副將手中,自己親至太康,與朝廷商議後麵的工作安排。
在蕭西馳來到太康的時候,朝廷那邊因為皇帝高節奏的工作習慣,已然有了定論——在南濱那邊新建一個州,洛南劃到新州那邊,勉勉強強也算是繞過了原來的出仕回避製度。
吏部侍郎曾道:“可新州如今隻有洛南一郡……”
溫晏然笑:“其它郡應該也快了。”
吏部侍郎:“……陛下聖明。”
在確定了解決辦法後,朝中頓時多了一大堆瑣碎的事情需要處理,蕭西馳入宮覲見的時候,天子便在埋頭梳理這些問題。
溫晏然自然不會刻意避開對方批閱奏折,等蕭西馳進來後,直接讓她坐下,又揀了幾份文書出來,笑:“蕭卿久在南地,何不自告奮勇,親理此事?”
蕭西馳誠懇道:“臣是南地人,本就需要回避,而且臣是武將,不通文事。”
“……”
池儀等人雖沒看過評論區的劇透,也知道蕭西馳做人質期間,完全沒有荒廢時光,反而用心讀書以自強,而從她擔任安南都護期間的表現看,更是跟不通文事四字沾不上邊。
溫晏然看她一眼:“洛南事務多涉邊防,朕又不通兵事,實在需要卿家輔佐。”
蕭西馳:“……陛下過謙了。”
看著自言不通文事跟不通兵事的兩人,內官們見狀,覺得這也算是一種君臣相得。
不過最終蕭西馳到底是沒被皇帝留下來當壯丁——南學那邊如今也開設科目教導武事,她被正好路過此地的任飛鴻給拉到了學校那邊,臨時充當幾天老師。
為了避免學生惶恐,蕭西馳過去時沒用真名,那些學生看她麵目陌生,不像士族出身,難免有些不大服氣,不過從心懷抗拒到自抱自泣,也隻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
蕭西馳隻用單手,就把陶家、鐘家和燕家的幾個小輩給輕輕鬆鬆地扔了出去,這些學生都是武將世家出身,幼受庭訓,但在蕭西馳手下,居然撐不過一個回合。
陶路坐在地上,唉聲歎氣:“老師也太厲害了,您是如何練出現在這樣的本事的?”
蕭西馳笑笑:“半是勤勉,半是天賦。”
陶路聽了後,直接躺倒——勤勉還可以努力,但天賦就太打擊人了一點,他們難道還能重新投胎不成嗎?
看著有些低落的學生,蕭西馳又安慰了一句:“其實最厲害的將軍,不必有勇力,哪怕身在帷幄之中,也能料敵於千裡之外,縱使不親至戰場,但戰場中的種種變化,也都在她指掌之間,兵士們隻要依照她的安排行動,就能輕易擊敗敵人。”
學生不肯相信:“世上哪裡會有這樣的人。”
蕭西馳微笑,像是在懷念什麼:“自然是有的。”
鐘常注意到今天這位新老師五官輪廓比中原人更加深刻,又想到近來在家裡聽到了一些風聲,忍不住試探道:“老師說的人,是老師自己嗎?”
蕭西馳向他們一笑,搖頭:“正好相反,我是在指掌之間的那一個。”
她少年時在建平待了太多年,期間步步為營,每一天都格外警惕小心,不敢信任任何人,就是在那種情況下,天子親手解除了自己身上的束縛,放她返回故鄉。
蕭西馳一直到回到慶邑,才恍然意識到,從皇帝手中接過行裝的那一刻,解脫了舊日束縛的自己,又得到了新的牽係。
鐘常看著麵前的新老師,腦海中忽然劃過一個念頭——自己似乎猜到了老師口中那位厲害人物的身份。
蕭西馳沒在建平逗留太久,隨著新州的確立,她也要返回洛南那邊繼續工作。
溫晏然親自去送她,問:“下一次什麼時候回京?”
蕭西馳並未回答,隻道:“陛下若建寢陵,就給臣留一塊地方罷?”
她是邊將,生前注定不能長守於帝王身側,若是死後有靈,願意化身鬆柏,常青於寢陵之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