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周製度,皇帝大婚時需要讓相工——也就是一些以相術為生之人——來幫忙卜算一下雙方是否契合,這個工作通常得由天桴宮來承擔,具體到個人的話,就是由當代國師負責。
奈何當今天子還沒讓溫驚梅立刻離職,而是允許天桴宮那邊慢慢培養繼任者,哪怕培養個幾十年都無妨——畢竟比起中宮權勢過大,溫晏然更加擔憂關鍵崗位上出現人才缺口——所以朝中大臣一時間有些為難,縱然旁的祭祀卜算事務,國師能夠親力親為,但在這件事上頭,還是需要有所回避。
溫晏然詢問左右:“國師當真不能自己占卜麼?”
中書舍人:“縱然陛下不介意,但國師到底年輕……”
溫晏然:“若是不能交給國師,又當交給何人?”
中書舍人聞言,本想答話,臨出口前又卡了一下——溫驚梅是天下道官之首,也就是說,朝廷中所有從事類似工作的人,都是他的學生跟下屬,很難做到全方位的回避。
看見臣子不發一言,溫晏然笑了笑:“實在不行,就由朕親自來占卜就是。”
臣子們略有些猶豫,然而仔細一想,又覺得也不是不可以。
——天子畢竟是天子,特殊的身份決定了她在國家大事上沒法當真避開,去插手任何事情都不算逾越,也沒什麼避忌,不過為了幫天子更好地走完流程,朝臣們到時候也得儘量找幾個能言善道的道官在邊上待命,以便皇帝不管卜出什麼卦象,都能把結果聯係到大吉大利上頭。
溫晏然一向極有行動力,在做出決定後,便開始折騰那一堆占卜的器具。
如今常用的占卜器具包括龜甲、蓍草、算籌等物,雖然大臣的意見是皇帝可以隨便投擲,隻要結果不是太離譜,他們都能幫忙圓謊,不過溫晏然還是極有研究精神地開始學習各類器具的用法,為了以防萬一,忠心耿耿的內官們還準備把國師本人請過來,配合天子演練。
去請人的乃是位高權重的池常侍:“國師勿慮,今日真的是為了公事。”
溫驚梅:“……陛下之事,又有何事不能算是公事?”
作為皇帝最信任的內官之一,池儀的機變隻有在需要時才會出現,當下假做未曾聽懂對方言下之意,一本正經道:“陛下數日未見國師,心中惦記,國師忠君體國,必定能為陛下解憂。”
“……”
雖然能明白對方的意圖,然而在麵對皇帝的問題時,溫驚梅從來都無法堅持立場,他到寢殿時,穿得依舊是道官的朝服,柔軟的外袍上繡著祥雲與白鶴的紋路,整個人也恍若一隻合攏翅膀的素色鶴鳥。
天子抬頭看他一眼,笑:“既然來了,怎麼不坐下?”
溫驚梅依言坐到天子身側,開口:“陛下學得……”他本想誇獎皇帝的學習進度,掃了一眼桌上各類卜算器具的雜亂擺放狀態時,迅速做出了些許調整,“學得甚是認真。”
——在沒辦法稱讚皇帝學習成果時,縱然身為國師也隻能另辟蹊徑,從學習態度上下手。
溫晏然放下算籌,不緊不慢道:“朕其實不大相信玄學。”
溫驚梅安靜一瞬,麵上也露出一絲微笑:“微臣知道。”
當今天子除了那些禮節性流程之外,素來不怎麼向列祖列宗彙報工作情況,與先帝沒事燒幾篇誇讚自己禱文的情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然是不太把前代皇帝們的保佑給放在心上。
溫驚梅能理解天子的態度——雖然身為道官,但他自己其實也不大相信神鬼之說。
內侍們端了飲品過來後,又悄然退下。
清甜的果香從壺中散逸出來,因為皇帝不飲酒,所以盛放在其中的是被調製過的葡萄汁。溫驚梅習慣性地想替皇帝執杯,但就在他握住酒壺把手時,一隻手便覆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天子握著他的手,將酒壺拿起,不緊不慢地倒了兩杯飲品。
從溫驚梅的角度,能清楚看見君王的側臉,對方的神色顯得格外專注而認真,全程目不斜視,仿佛她當真隻是在傾倒果汁而已,有一種篤定的從容。
“國師請用。”
天子的手鬆開,但她掌心的溫度卻依舊存留在溫驚梅的手背之上,讓人感到一種暖意。
寢宮中點著新造的玻璃燈,顯得過分明亮,溫驚梅不自覺地垂下視線,他看到燈光落在杯盞之內,蕩開粼粼微光。
溫驚梅自小進入天桴宮內,為接任國師之職作準備,朝內朝外多有人稱讚他性情持重,然而溫驚梅覺得自己並非當真內斂,隻是無話可與他人言說。
他早早意識到大周處在何等風雨飄搖的狀態當中,可作為國師,溫驚梅的職責卻是輔佐天子,確定皇位的繼承人。
卜算的結果很快出現,厲帝的繼任者,會是皇九女溫晏然。
長興十一年時,皇九女才不過十三歲,身邊既無外戚,也無得力朝臣,縱然能夠登基,地位也是搖搖欲墜,溫驚梅凝視著卜算出的結果,覺得自己幾乎可以預見到天下烽煙四起的那一幕。
若是新帝坐不穩皇位,最後被溫氏之人奪權,那大概率不會有幸免的機會,而若是大周國祚已儘,旁姓之人重建朝廷,舊朝的天子倒成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身份——這個時候還不流行直接誅殺前朝的皇帝,新朝天子通常會劃一塊地方把以前的皇帝當做國賓養起來,反倒是她的兄弟姐妹,會因為缺乏作秀價值而被誅殺。
身為厲帝的皇女,溫晏然找不到一條真正安全的道路可以走,世事如棋,而他們早已經身在局中。
溫驚梅最後將名單呈給先帝時,整個人有種焚燒殆儘後麻木與譏誚。
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每一次確定繼承人之後,大周都會迎來一片血色的結局。
雖然作為天下道官之首,溫驚梅不該那麼悲觀,但他忽然發覺,自己似乎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便已經開始不信天命。
倘若世上當真有天命之說,大周又為何會落到如此地步?
名單被送到太啟宮後,厲帝很快頒發詔書,確定立皇九女溫晏然為儲君。既然塵埃落定,天桴宮那邊能做的,就是在最後的時間裡竭儘所能,把皇九女繼承人的身份在法理上做實。
溫驚梅那時候就暗自下定過決心,若是最後無論如何也護不住病弱的小皇帝,那自己至少得死在她之前。
無形的悲觀氣氛從新帝蘇醒後便驟然停止,後續發展與所有人預想的都不同,僅僅一年功夫,被後世稱為世祖孝明皇帝的溫晏然,就做出了前幾代皇帝一輩子都沒完成的政績。
陪在皇帝身邊的溫驚梅看到那一幕幕景象,忍不住再度動搖,懷疑大周帝室真的有天命在身,否則為什麼自己卜出的皇九女當真有力挽狂瀾之能?
……可要是如此,前兩代到底是怎麼選出悼帝跟厲帝這種皇帝來的?
溫驚梅困惑時,偶然聽見小道官們議論,說悼厲二帝之所以能繼位,是因為他們一個是當今天子的祖母,一個是當今天子的生父,被後嗣氣運影響,這才當了皇帝。
“……”
溫驚梅覺得自己的下屬們不愧是道官出身,的確很擅長幫皇家尋找借口。
溫晏然端起杯盞,跟麵前的人虛碰了一下,然後飲了半口。
膳房的廚師做果露的手藝不錯,一口飲下,葡萄馥鬱幽微的氣息留在唇齒之間。
溫晏然流露出些許放鬆之色:“一直這樣待在宮中,倒是十分難為你。”
溫驚梅搖了搖頭,端然道:“微臣並不為難。”
就像他不飲酒,皇帝見到後,便讓他不要勉強,一晃許多年過去,溫驚梅便當真沒有再沾過酒水,而在旁的事情上,他也同樣是沒有感覺到過半分勉強。
溫驚梅伸手收拾桌上的算籌:“世上多是不可預料、不可卜算之事,其實微臣當時也並未想過,還會有這樣一天。”
溫晏然先是乾咳了一聲,然後又忍不住笑:“既然當日國師說了不走,朕自然要與你共富貴。”
——她曾經以為大周是一艘即將沉沒的巨船,有心為對方考慮一二,提前放人離開。
溫驚梅聞言,下意識抬頭看她。
燈光映在年輕君王的身上,而君王的身影又映在他眼中,溫驚梅仿佛被眼前這一幕景象燙到了似的想要躲閃,卻遲遲無法移開視線,一時間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開口時卻放低了聲音:
“臣也不是在抱怨。”
“世祖善弈,亦善卜,故能謀戰於千裡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