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下了一場雨,大降溫,莊子上也不少人著涼。
她聽少年的咳聲,不像是剛得的,怕也是那幾日著涼後一直沒好。
這種頑固的咳嗽,在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下,還是很要命的。
穆昭朝倒也沒什麼菩薩心腸,隻是覺著,同為炮灰,對眼前這個比自己下場還慘的大反派有些同情。
更彆說,他現在隻占了美和慘,跟強還一點都不沾邊。
破舊的粗布衣,幾乎是掛在他身上,可見他現在的生活有多艱難。
既然遇上了,隨手幫一把就幫一把,權當積福。
見他沒動,穆昭朝神色微微有些詫異。
可烤橘子涼了效果就不好了,剛剛拿過來時,她已經散了一會兒熱,這會兒剝開吃剛剛好。
難不成是不好意思?
她又等了片刻,見他還是不動,穆昭朝有點著急:“拿著啊。”等會兒就涼了。
涼了不僅效果大減,還很難吃!
她突然夾著烤橘子跑下來的行為本就讓人好奇,又這麼催促,丹若和穆初元都詫異地盯著她。
丹若還好一些,因為她一直都知道,大小姐人最好,心也善良。
穆初元就很好奇了。
聶峋看著那隻瑩白如玉的手,和手裡用夾子拿著的黑乎乎的橘子。
他實在看不懂她拿個烤的黢黑的橘子遞過來是何用意。
隻是這一白一黑,對比太過明晰,有些刺到他……
低著頭的聶峋,腦海眼前,儘是曾經被□□作踐的屈辱畫麵。
大冬天為了口吃的在一片笑聲中跟惡狗搶食,發酸發黴的剩飯,毫無征兆的毆打……
果然連她也像那些人一樣,作踐他。
可能是長這麼大,這麼多年,被□□作踐慣了。聶峋沒有那麼憤怒,隻覺得覺可笑。
就因為他出身卑賤,就得遭受這一切?
嗬。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習慣了,可聽到她的催促,聶峋隻覺得胸腔戾氣翻湧,慘白的一張臉沉的像冰。
他抬頭,冷冷看過去。
這一眼,頓時愣住。
他雖見過穆昭朝許多次,但這還是第一次和她這麼近距離,對視。
那是一雙分外清澈空靈的眸子,他從未見過誰的眼睛這麼好看。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就見這雙極好看眼眸的主人,突然揚唇,衝他笑了笑。
“止咳的,”她清婉的嗓音,笑吟吟道:“剛聽你咳得厲害。”
聶峋:“………………………………”
他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甚至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可等他回神,看到的還是那雙衝著他笑得眸子。
不是聽錯。
所以……她不是要作踐自己?
他再次愣住。
白琯看著他,麵上沒太大波動,心尖卻是在他抬頭時,狠狠顫了下。
不是被他這張臉驚豔的,而是他深沉眸子裡翻湧的戾氣,有些驚到她。
當然,近距離看,這張臉更是無可挑剔,清雋俊逸的不似凡人,像是受天罰下凡曆劫的神仙。
見他先是戾氣翻騰,而後戾氣消散,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穆昭朝不太清楚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隻知道橘子快涼了,涼了就沒效果了,於是她衝衝他眨了眨眼輕聲道:“快拿著啊……”
聶峋手動了一下。
沒等他手伸到跟前去接,一個熱烘烘稍稍有些燙的烤橘子,就被塞到了他手裡。
那一下燙的他下意識想扔掉,但很快反應過來,隻是有點燙,並不燙手。
“把皮剝了,趁熱熱的吃果肉。”穆昭朝見他接了,怕他耽擱,又說了句。
聶峋:“……”
他看著她,片刻後,輕輕嗯了一聲。
見他是聽懂了,穆昭朝便沒再站在那兒,轉身回了亭子。
——剛剛那個眼神,還挺嚇人的。
果然有美強慘大反派的特質。
見她沒事人一樣轉身就走了,聶峋冷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
他說不清這是什麼感受,隻覺得手裡那個黑黢黢的橘子,很暖很燙,從掌心緩緩蔓延至全身。
“彆傻站著啊,”穆昭朝坐下後,見他還愣著,登時就急了:“快吃!”
聶峋:“……嗯。”
垂下頭,慢條斯理把黢黑的橘子皮剝掉。
剝的時候,他總算明白她剛剛為什麼用木夾子夾著了。
因為會弄臟手。
也對,她手那麼白。
這黑渣渣確實不適合留在她手上。
烤橘子算不上好吃,甚至有些難吃,但對於聶峋來說,壓根算不得什麼。
他吃過這世界最多的苦和折磨,這烤橘子,在他看來甚至還有點甜。
一邊吃著一邊想,或許之前那次卸果樹時,她朝他走來,並不是要找他麻煩,是他小人之心了。
目睹著一切的穆初元:“……”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胸口堵得慌。
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回來,一口水都還沒喝上呢,這、這送信的小廝倒是先吃上了熱乎乎的烤橘子。
穆初元看了看站在那兒一口口認真吃橘子的聶峋,又看了看自顧自煮茶好像他根本不存在的穆昭朝,胸口更堵了。
可到底是第一次見麵。
他回來的路上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個意外失散多年的親妹妹,甚至快到京城地界時,他都因為激動,有些緊張,一路都在盤算,見了她,第一句,該說什麼。
他想了一路,也排練了一路,可真真到了跟前,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那股因為從未見過的陌生感,和血脈的共鳴,讓他產生一種非常奇特的情緒。
怕,但又不自覺想親近。
察覺到對麵有道視線一直盯著自己,穆昭朝頭也沒抬,隻假裝沒看到。
她不是很清楚原主和穆初元的關係,依照劇情而言,穆初元和原主關係似乎並不是太好。
再加上穆初元死得早,又一直在外帶兵打仗,兩兄妹確實交流不多。
是的,穆初元這個男主角,在他自己為主角的書裡,英年早逝了,所以那本書be。
雖然覺得有那麼點不太舒服,可劇情安排的男主角要be,她一個炮灰,又能做什麼?
況且那都是好幾年後的事,離現在還早呢。
她現在的關注點還在穆初元要找她麻煩上。
穆昭朝自己推測的是,穆初元也偏心穆朝陽,要不然穆昭朝也不至於走到絕路上去。
反正肯定兄妹關係不好。
所以,她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清楚穆初元的真實目的,在他開口前,她肯定不會主動開口的。
就等他先開了口,她再借機行事。
見這個妹妹假裝不知道自己在看他,隻若無其事地煮自己的茶,穆初元在心裡歎了口氣。
罷了,慢慢來吧。
畢竟這麼多年都從未接觸過,她對他陌生也是正常。
更彆說,她回家後的經曆並不太好,現在還搬到了莊子上一個人住,若有怨氣,他也覺得正常。
他隻是有些……心疼。
聽著那送信的小廝吃橘子的聲音,穆初元舔了舔有些乾巴的嘴唇,在心裡歎了口氣後,認命地繼續寫回信——不能太魯莽,彆嚇著她。
晝夜疾馳回京,在她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出現,已經夠意外的了,不能給她留下更不好的印象。
察覺到那道視線消失,穆昭朝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了些,在腦海中問係統:“他什麼情況?”
係統:[誰?穆初元?]
穆昭朝:“那個大反派。”
係統:[禦王府歌姬沉腰所生,沉腰是西域奉上的胡姬,身份低微,被禦王寵幸後有了他,但沉腰並沒有母憑子貴,反倒成了林側妃的眼中釘,在沉腰生產時買通她身邊的人,把他替換成了一個死胎……]
穆昭朝:“……”她就說呢,王府的公子,怎麼會這麼慘!
原來是被調包了。
[沉腰生產就是意外動了胎氣,林側妃本就沒打算留她,生下他就咽了氣,林側妃本想把他也殺了,但出了點意外,被常來府上送菜的菜農給救了,後來被一個娼妓收養,娼妓在他五歲的時候就死了,他便開始流浪。]
穆昭朝:“……………………”這未免也太慘了點。
係統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繼續:[他便頂著娼妓之子的罵名,苟延殘喘,被嘲笑,被辱罵,被毆打,被□□……就長大了。]
穆昭朝忍不住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心裡的唏噓已經被同情占據大半。
真是慘不忍賭。
穆昭朝雖然也很慘,但至少,那戶農家從未虐待過她,隻是自己家條件太差,能提供給她的也有限。
不像他,五歲就開始流浪,獨自謀生。
她實在想不出,一個五歲的孩子,要怎麼靠自己在這個世界活下來。
從某一方麵來說,穆昭朝是有些佩服他的,能長到這麼大,還沒有瘋掉,無論毅力還是心性都不是常人能比。
[十五歲這一年,]係統沒管穆昭朝心裡到底是怎麼洶湧起伏的,繼續當機器:[他被禦王府找回,恢複了身份,被開永帝就是如今的皇帝,賜名聶峋,]
穆昭朝視線從小爐子上移開,看向已經吃完烤橘子的少年。
原來,他叫聶峋啊。
名字還怪好聽的。
[但就算被找回府,]係統繼續:[他在王府的日子也沒有很好過,禦王府的孩子太多了,禦王也早就忘了他母親沉腰,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所以王府裡對他也沒有很重視,再加上林側妃怕後麵牽扯出更多的事,意圖除之而後快,他的日子就更艱難了。]
係統:[禦王妃早年便吃齋念佛不管內宅之事,都有林側妃掌管王府,林側妃本就記恨當年沉腰搶了她的風頭,奪了她的恩寵,自然不可能善待他。在林側妃手下,他甚至比流落在外時,還要艱難,幾次都差點死掉。]
穆昭朝:“…………”她已經找不出詞來形容他的慘了。
係統:[後來他意外被王妃救了,就跟王妃所出的大公子關係比較親近,太子意外病逝後,眾皇子爭奪皇位打的你死我活,最後讓隻知吃喝玩樂的禦王撿了漏子,禦王登基後,立王妃為後,大公子也成了最矚目的儲君人選,但禦王從前沒有立世子的念頭,登基後也沒有立太子的想法,大公子和林側妃所出的三公子鬥得你死我活,聶峋就幫著大公子,很艱難地爭到了太子之位。]
穆昭朝:“大男主文的男主是誰?”
係統:[大公子,聶峘。]
穆昭朝點了點頭,果然如此。
沒等係統開口,她便道:“後來他們兩人反目成仇了?”
係統:[是,後來因為政見不合,聶峋和聶峘徹底決裂,但聶峋領兵打仗厲害,在軍中很有威望,聶峘還要仰仗他,暫時也不敢動他,後來他行事越來越張揚,聶峘也就越來越容不下他,最後聶峋起兵造反,被聶峘斬殺在禦書房外,聶峘登基,主線劇情完。]
穆昭朝有點想不通,他既然和男主聶峘關係最親近,又為何會和聶峘決裂,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最後起兵,是要奪位罷?
他自己想當皇帝?
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個理由能解釋得通。
這樣的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離那個位子隻有一步之遙,做出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的。
想得到什麼,且付出行動去爭取,倒也沒什麼可指摘的,隻不過他不是主角罷了,就注定了沒有好下場。
就和原主穆昭朝一樣。
她錯了麼?
理性而言,沒有,反倒是她的行為都十分合理。
隻可惜啊,很多事,並不是能用‘道理’來解決的。
美強慘,他現在占了美和慘,隻差被禦王府找回,就能屬性點滿了。
十五歲?那不就是明年。
係統:[是的,明年冬天。]
穆昭朝點點頭,那也就是說,他也不會在外麵流離太久,禦王府的日子再刀光劍影,也比在外麵病了連藥都沒得吃強一些。
穆初元覺得有些奇怪。
穆昭朝怎麼一直瞧那個送信的小廝?認識他?
可剛剛兩人的互動又不像認識。
他也沒敢問,匆匆寫完回信,遞出去。
丹若看了大小姐一眼,自覺地接過來,給那少年送過去。
聶峋拿著信,本想謝一謝她,又覺得自己不夠格,隻低著頭行了個禮,正要走。
“等一下。”那道清婉的嗓音再次響起。
聶峋停下,抬頭就看到她從亭子裡三兩步走過來。
“這幾個都給你罷,”穆昭朝把手裡的橘子遞給他:“回去自己烤一烤吃了。”
聶峋:“……”
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的聶峋,突然覺得眼眶有點酸。
他接過,認真道:“多謝大小姐。”
穆昭朝擺了擺手:“沒什麼大不了的,幾個橘子而已。”本來也不好吃,酸的要命,被這麼鄭重的道謝,她還有點不太適應。
聶峋卻並不覺得這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於她而言可能是。
但對他來說,不是。
但他並沒有解釋什麼,隻把這份善意記下。
等他拿著信快步離開後,穆昭朝這才輕輕嘖了一聲。
穆初元終於忍不住了:“你認識他?”
穆昭朝回頭看他,淡淡道:“不認識。”
明明對著一個小廝還笑著說話,對自己就這麼冷淡,這對比,穆初元想當看不見都難。
她這麼討厭自己?
可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為什麼?
穆初元想不通,也不敢輕舉妄動,等她在自己對麵又坐下後,才從眾多想說的話裡擠出一句:“你身體好全了麼?”
穆昭朝抬頭看他一眼。
對上穆初元真誠且帶著濃濃擔憂的視線,穆昭朝:“……”
“嗯,”片刻後,她點了點頭:“已經好了。”
穆初元像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開了這個頭,兩人之間那種陌生疏離還有隱隱尷尬的氛圍被打破了些,穆初元這才道:“我叫穆初元,是你的哥哥。”
穆昭朝點頭:“我知道。”
穆初元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來他想聽的那聲‘哥哥’。
不過他並不氣餒,還不熟悉,她不知道怎麼喊出口也是正常的,這都沒關係。
“你在莊子上住著還習慣麼?”他問。
妹妹搬出府到莊子上獨住,是前幾日一個朋友從京城去邊關換防,他才知道的。
具體什麼情況那個朋友也不清楚,隻說他妹妹搬出了伯爵府,又說了這一年妹妹在京城的遭遇。
這些他都不知道,家裡來信從來不說,隻說一切都好。
他當時就明白了,家裡一直在瞞著他。
當天晚上他就請了命,帶著幾個隨從便連夜回京。
剛剛來莊子的路上,他留在府中的書童匆匆給他說了大概。
說她是自請搬出來的,還有前段時間落水的事。
隻一聯想穆初元就知道絕不可能是自願。
就算是,那也是在府中待不下去,沒辦法了,才搬出來的。
當初,昭朝被找回來,他就給家裡寫過信,讓家裡暫時把朝陽送去外祖母家,這樣才能儘快修複和昭朝這麼多年缺失的親情。
父親母親來信就說一切都好,都很和睦,他就信以為真。
沒想到——
他是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早知道會這樣,去年他就該請旨回京。
但願現在還不晚。
穆昭朝拿不準他到底什麼意思,便點了點頭:“還行,以前住的地方比這差多了,沒什麼不習慣的。”
穆初元:“………………”
他突然特彆心疼。
他的妹妹,那麼小的時候就一直在外吃苦,他都不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領兵打仗受傷流血他都不眨一下眼,這會兒卻胸口疼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