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峋心跳加速,寂靜的燭火下,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甚至,捏著紅封和銀票的手都在發抖。
驀地,蠟燭輕扇發出一聲劈啵聲。
聶峋這才從一片混亂與激動中,稍稍回神。
他抬眸,瞧著黑暗中晃動的燭火
夜風從半開的窗子溜進來,如豆的燭火隨風晃動。
他白皙的麵龐在黑暗與明亮中忽視閃,一雙漆黑幽沉的眸子裡映出跳動的燭火,明明滅滅,鬢側翻飛的發絲,晃動著在身後空蕩蕩的牆上映出。
夜色特有的幽靜下,襯的這張臉愈發清越卓絕。
好一會兒他才似自嘲似好笑扯了扯嘴角,連眼睛都因為這笑,稍稍眯了眯。
他怕不是瘋魔了。
穆大小姐那樣清貴仙姿之人,怎麼會想著養麵首呢?
“嗬……”
他垂眸,看著手中的紅封和一百兩銀票,又笑了一聲。
是他思想太齷齪,太冒犯。
好半晌他把那個決不能與人言的想法徹底粉碎掉埋藏在最深處。
但……
穆大小姐為什麼給他的是一百兩啊?
明明她最親近的丹若和桃枝每人才賞了十兩銀子。
難不成是裝紅封的時候,沒注意看錯了裝錯了?
聶峋越想越混亂,腦子裡思緒亂飛,一會兒是她可能裝錯了,一會兒是她可能就是對他另眼相待……
但不管思緒怎麼亂飛,他始終想不出哪個才是準確答案。
他甚至連今日陳小公子跟穆昭朝超出他預料的互動,還有兩人單獨交談的內容,都沒顧上多思量。
滿腦子都是這一百兩銀子到底是怎麼回事,穆大小姐到底是什麼意思?
以至於,這一夜,他都沒睡著。
就捏著這張銀票,揣著紅封,睜著眼睛到天亮。
當然這一夜沒睡著的不止聶峋。
還有林府眾多主子。
林家舅母這一出,到了晚上就已經在京城傳遍了。
且不說林家這次跟著來了那麼多下人,難保都是最嚴的。
郡主府那麼多人都撞了個正著呢,更彆說莊子上還有那麼多人,從寧遠山莊回林府,一路要穿過鬨市,大街小巷的,焉能瞞得住?
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種八卦向來傳播得最快。
尤其是林夫人不分青紅皂白,一個長輩上門找晚輩的茬,被外甥女當場潑冷水趕出來,還在回府的路上驚了馬翻車摔進山溝裡。
任意一件單拎出來,都夠當許久茶餘飯後的談資,更彆說,這麼多事一起發生。
再加上前兩日林正清隱疾發作被穆昭朝不計前嫌出手救了,以及在澄江樓被踹進茅坑……
這一樁樁一件件,簡直比慶玉樓開春新排的戲文還要精彩,可不是傳播更快。
更不用說,穆家大小姐本身就和林家大少爺林正清因著婚約的事糾纏許久。
一句話說,滿京城都被這毫無預料的大戲給看懵了。
各種揣測,各種解毒。
甚是離譜。
林夫人這個當家主母的名聲不說狼藉掃地,卻也是一落千丈。
看笑話的,冷嘲熱諷的,不知凡幾。
說白了,她這一趟門出的,把林府的臉麵都丟儘了。
連帶著她娘家的臉麵也丟了不少。
誰家養出個這樣刻薄不講道理的女兒臉上能有光啊?
這麼大的事,自然沒人敢瞞林老太君,也瞞不住。
老太君知道後,差點沒氣死過去,還是秦媽媽一早就準備好了,提前讓老太君把藥丸吃了,才緩緩告知了實情。
哪怕如此,秦媽媽也還是不放心,請了大夫隨時候著,一旦老夫人情況不對,就讓大夫趕緊施救。
幸好,老太君挺住了。
頭一句問的就是穆昭朝情況如何。
秦媽媽在心裡感慨,老太君這怕是擔心掛念昭姐兒才生生撐住了這口氣。
知道外孫女一切安好,老太君麵色這才好看些,也沒那麼急躁了。
但大兒媳婦做出這樣的事,滿京城現在不定怎麼嘲笑他們林家,她還是很氣。
偏偏,林夫人被潑了涼水又被郡主撞個正著,本就精神大震,回來的路上又遭遇意外翻車,當場就昏了過去。
被府上的車駕接回去後,也是昏迷不醒。
老太君就是氣得想罵人,也得先等林夫人醒過來。
原本府中就因為大少爺的事,低氣壓了好幾天,現下好了,連掌家主母都出了這樣的大醜,如今還昏迷不醒,府裡上上下下更是陰霾一片,彆說大聲說話,就是呼吸都怕重了會被訓斥。
林府就在這樣的窒息中,撐過了下午,一直撐到燈火通明,深夜了,掌家主母終於悠悠轉醒。
然而,她一醒過來,想起今日發生的事情,她都不用出門打聽就能猜到現在滿京城是怎麼議論她嘲笑她的,當即兩眼一翻再次昏了過去。
老太君氣的可是不輕,聽到太醫說她沒事,不過是氣血攻心,再加上這幾日勞心勞力,好好休養一下不會有大礙,老太君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轉身走了。
林家大爺又氣夫人魯莽沒分寸,又心疼夫人昏迷不醒,還有那邊兒子也正臥床養病,又怕把年事已高的老母親氣出個好歹來,五味雜陳得緊。
老夫人下午知道事情後,就讓秦媽媽去莊子上給穆昭朝送了口信。
若不是現在林府亂成一團,她定然要親自去一趟莊子上看看的。
可現在滿京城的眼睛都盯著林家,家裡又這樣混亂,她也著實走不掉,隻能派人先去莊子上看看外孫女。
至於女兒下午過來那一趟,她連這個女兒的氣都生,壓根也沒和她說什麼。
林月嬋不敢去莊子,想打聽情況,外加找娘家嫂子要個說法,沒成想,來了後,嫂子一直昏迷著,也沒要到什麼說法,還吃了自己母親的閉門羹。
當然外人並不曉得林府裡發生的具體事項,隻知道林月蟬氣勢洶洶回了娘家,想著她可能是良心發現,或者覺得自己臉麵受損,跟娘家嫂子鬨的。
這自然又是一番八卦。
至於她離開時,眼眶通紅,更是被各種解讀。
當然也有一些聲音譴責穆昭朝沒有教養,連長輩的麵子都不給如是雲雲。
相比著看林夫人這個掌家主母的像話,這樣的聲音關注度就小多了。
老太君生生氣得到後半夜才睡。
翌日一早,天沒亮,又生生氣醒。
幸而有穆昭朝之前給備的薄荷油,提前預防著,頭風沒有發作。
但這一夜的冷靜後,老太君已經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個家不能再交給大兒媳婦管了。
大兒媳婦出身名門,家風也正,這些年一直管著家,也出過大錯,她想著自己年歲大了,哪怕有些過的地方,她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著大兒媳婦到底還是多位兒女打算的人。
沒成想,這麼不堪大用。
再這麼放縱下去,林家的臉麵丟儘都是小事,再惹出什麼禍事來,豈不是整個家族都要跟著蒙羞敗落?
她早飯都沒吃,當即就讓人把兒子找了來。
母子倆隻說了一炷香的話,老太君就冷著臉把兒子也給攆走了。
他一走,老太君便傳了話下去。
大夫人身體抱恙,需要好生靜養,家中內務暫時由她來管。
簡而言之,就是把夫人的管家權收了回來。
滿府震驚,但又沒有特彆超出意料。
發生了這樣的事,府裡沒個處置,讓外頭人怎麼說他們林府?
這樣也剛好能堵了一些不中聽的話來。
隻不過夫人能不能承受的住這樣的打擊和屈辱,就不知道了。
畢竟管家權被收回,是對她整個人的否定,夫人向來自尊極強,又極重麵子,怕是還有的鬨。
林夫人昏睡了一夜,體力精神都在藥物和針灸下,恢複了一些,第二日一早也醒了。
醒來後,她惦記著兒子,還沒來得及問兒子的情況,就得知管家權被收回的噩耗,當即又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府裡上上下下,又是一番人仰馬翻。
這幾日,府中壓根就沒有清淨過,鬨得上上下下,都心神不寧。
但老太君一出手,就直接震住了場麵。
處理了幾個辦事不力的管事,又做了人員調動,很快府裡各處又都恢複正常運轉。
至少在外人看來,林府沒亂。
同時也從側麵說明,林夫人這個掌家主母有多遜色。
老太君現在也顧不得這些了,縱使再生氣,一夜之後,也消了不少,至少沒有再怒氣上頭,兒媳婦她也不打算罵了。
就讓她好好養病,好好反思,若她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改一改性子,管家權日後還交給她。
若是不能,那這個家,她還是不要再管了,免得釀出大禍!
這個事情,一大早就傳到了穆昭朝耳朵裡。
她剛洗漱完,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先聽外祖母派來的人說了一通話。
“……老太君說了,”來人是老太君身邊的大丫鬟慶芳,她恭恭敬敬把老太君的話轉述完:“莊子上這些人也任由昭姐兒處置,身契奴婢已經帶了過來。”
說著,雙手捧著身契要遞給穆昭朝過目。
穆昭朝看了一眼,原本不想接,但想了想還是接了。
她看了看:“外祖母的意思我知道了,麻煩慶芳姐姐回去的時候跟外祖母說一聲,我這邊都沒事,連累她跟著擔心了。”
慶芳笑笑:“老夫人確實很擔心昭姐兒,就是這兩日怕是不得空過來莊子上,老夫人說了,等過兩日,就來莊子上瞧昭姐兒。”
穆昭朝也笑了笑:“本來該我去看望外祖母的。”
慶芳看著穆昭朝:“老夫人就知道昭姐兒會這麼說,特意讓奴婢轉告昭姐兒,老夫人說,祖孫之間,不必如此客套,她都曉得你的孝心。”
風口浪尖,這幾日她確實不好去林府,再加上,也怕林家舅母又發瘋。
在莊子上,任她作為,去了林府,她總得顧及一下外祖母的情緒,鬨大了事小,外祖母有個好歹事大,乾脆避一避。
“那就把這些拿回去罷。”穆昭朝把身契遞給慶芳:“人你一會兒也都帶回去罷,到底是林府的人,我就不處置了。”
慶芳愣了一下,想明白什麼後,上前又把身契接過來:“昭姐兒思慮周到。”
穆昭朝笑笑:“我周到什麼啊,本來也不是我的人,不歸我管,免得被人說我越俎代庖,沒得鬨心。”
她忙得很,沒那麼多功夫在這些事情上耗。
外祖母態度明確,她也不想追究什麼,都讓外祖母處理好了,想必她老人家要比她處理的得更周全些。
“跟外祖母說,我過幾日就去看她。”慶芳走前,穆昭朝又交代了一句。
慶芳應下,穆昭朝這才笑出了聲。
管家權被收回去,林家舅母不得個一年半載的沒臉出門啊?
正好,她也不想再在什麼宴席上看到她,惹得人心煩。
“大小姐這麼開心啊?”丹若進來詢問是否要準備吃早飯了,見大小姐滿臉笑,也笑了。
“嗯,”穆昭朝笑著點了點頭:“確實心情還不錯。”
她原以為昨日她就已經夠解氣的了,今日更是神清氣爽。
正說著,她突然想起件重要事來,讓丹若去把慶芳追回來。
慶芳都快走出莊子了,見丹若跑得氣喘籲籲,以為昭姐兒有什麼要緊事吩咐,忙匆匆折回。
“莊子的名字我想改一下,”穆昭朝道:“這封信你替我轉交給外祖母罷。”
原本她也沒動過給莊子改名的念頭,但昨日的事,她不想再發生第二次,哪怕是她占上風,她也不想再經曆。
名字改了,免得總有一些人,還覺得這莊子是林家的。
慶芳怔了下,接過信後又道:“來的時候,老夫人吩咐過奴婢,讓奴婢務必轉告昭姐兒,這莊子既已是昭姐兒的,如何處置,昭姐兒都可自行裁決。”
穆昭朝笑笑:“我知道了,不過信還是轉交一下。”
慶芳笑著應下。
穆昭朝這才讓丹若把人送出去。
慶芳也清楚穆昭朝現在身邊伺候的人不多,就沒有讓丹若送太遠,出了院門,就讓她回來了。
丹若回來就見大小姐拿著筆正在寫什麼。
她湊過來看了看,問道:“大小姐打算給莊子改個什麼名字啊?”
穆昭朝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不過她沒說,隻道:“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說著便把寫好的紙折好,裝起來。
見大小姐神神秘秘的,估計是在盤算著什麼,肯定有她的計劃,丹若很識相的沒再繼續打聽。
正準備吃早飯的功夫,穆初元和聶峋一快來了。
看到穆初元穆昭朝倒是沒什麼反應。
就是看到聶峋,她麵色頓了一下。
昨日是休息,今日不能還休息罷?
一個新兵,天天不在營裡訓練,真的不會被除名麼?
見穆大小姐盯著自己,聶峋主動解釋道:“今日要跟著陳將軍外出曆練,時辰還早,我就想著先過來大小姐這邊,看看有什麼活要做,等會兒再回去,來得及。”
穆昭朝:“……”
行罷。
這樣跑來跑去,不累麼?
她這莊子離城區可不近。
但瞧他神采奕奕,穆昭朝隻得把疑問摁了回去。
他這偏執的性子,說了他也不會聽的,隨他罷。
反正等會兒吃過早飯,也是要去城區的,正好順路,等他時間到了,回去找小陳將軍也方便。
等用了早飯,準備出發去城區時,聶峋尋到個眾人都在忙,隻有他和穆昭朝的時機,把困擾了他一夜的問題,問出了口。
他嗓音壓得很低,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小小聲道:“昨日大小姐給我的紅封,可是裝錯了?”
穆昭朝正看著那邊正在充當勞動力,把砍好的菜放到板車上讓丹若和桃枝拉出去按著名單和條子分發給來領今日份青菜的各府上。
正奇怪聶峋去了哪裡,耳畔乍然傳來他壓低的嗓音,把穆昭朝驚了下。
“什麼?”她轉頭看著他,眼底露出幾分疑惑,他是什麼時候到她身後來的,剛剛不是在砍菜麼?
冷靜了一夜,原本已經心緒平靜的聶峋,對上她的視線,竟又緊張起來。
他壓住心緒,佯裝平靜的又重複了一遍:“昨日大小姐給我的紅封,可是裝錯了?”
穆昭朝頓了片刻,笑了:“哦,你說紅封啊,沒有裝錯,就是要給你那張。”
話落,她眼中也有些不解,沒想到他會過來問她是不是裝錯了紅封。
十兩和一百兩差彆那麼大,怎麼可能裝錯?
難不成是沒想到她會給他封那麼多?
還是又在自卑,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
聽她這麼說,聶峋眉頭微微動了動:“可……”
那是一百兩!
丹若和桃枝都隻是十兩!
差太多了。
穆昭朝打斷他的話,笑著道:“你應得的,安心拿著罷。”
聶峋咬了下嘴唇。
他應得的?
他不明白自己哪裡應得這麼一大筆賞錢了。
給他封這麼多,確實有一部分臨時起意的成分。
主要還是穆昭朝想讓他過得寬裕些。
營裡雖然有兵餉,但他一個新兵,到手肯定沒幾個錢。
無論什麼時候,沒錢都寸步難行。
桃枝和丹若跟著她,吃穿住行等等一切,都有她來兜底,而且每月還有月例拿,平日裡也會跟著有些賞,她們要好過不少。
聶峋就不一樣了。
連馬都是小陳將軍借給他的。
除了之前見他穿過的一套陳府上的衣著,之後就都是營裡的訓練服。
手上肯定不寬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