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和顧尋家相比, 嶽千靈的客廳明亮許多。
她沒有開空調,窗戶大開,任由晚風肆意闖入, 帶走夏末的悶熱。
嶽千靈在廚房倒了一杯熱水, 沒急著出去,而是轉頭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顧韻萍。
進來這幾分鐘,她已經儘量收斂了自己的情緒, 隻是靜靜地坐在哪裡,桌上放著一團她用來擦眼淚的紙巾。
嶽千靈的成長環境挺簡單, 和其他家庭差不多,父母偶爾小吵小鬨,但二十年多來沒有出過大矛盾,家裡也沒有遭遇過什麼變故,所以嶽千靈從來沒有見過長輩在她麵前落淚。
如今這情形擺在她麵前,她根本不知道說什麼,甚至連話題切入口都找不到。
走過去時, 顧韻萍彎著腰,手肘撐著膝蓋,掌心依然捂著臉。
嶽千靈把水杯輕輕地放在她麵前,躊躇片刻,坐到了沙發另一端。
顧韻萍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於是幾秒後, 嶽千靈又朝她身邊挪了一點, 然後輕聲開口:“阿姨,怎麼了?”
沒能立刻等到顧韻萍的回答, 嶽千靈也沒著急,把水杯捧到她麵前:“要不要先喝點水?”
顧韻萍終於把手掌從臉上移開。
她早已沒有化妝的習慣, 但此時的麵容卻像花了妝一般模糊不堪,本就有了歲月痕跡的眼睛因為淚痕顯得疲憊不堪。
兩口水下肚後,顧韻萍擤了擤鼻子,朝嶽千靈勉強扯出一個笑。
她原本想說“阿姨失態了,先不打擾你了”,可是對上嶽千靈的視線,那股浮在心裡的委屈又翻湧而出。
她急需傾訴,恰好眼前又有這麼一個人。
雖然她隻是一個小女孩,可是顧韻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緊緊握著手裡的杯子,溫熱一點點傳遞到手心,卻找不到合適地開場白。
直到嶽千靈小心翼翼地問:“顧尋惹你生氣了?”
“是我惹他生氣了。”
顧韻萍垂下頭,嗓音裡還帶著哭腔,“我總是在惹他生氣。”
嶽千靈:“是因為今天晚上安排吃飯的事情嗎?”
其實顧韻萍在開口的時候還沒想好要怎麼說出她和顧尋的爭吵,卻沒想到嶽千靈的一句話便直指今晚的矛盾核心。
她很確定從他們到餐廳的那一刻,直到回家,嶽千靈和顧尋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而此刻她詢問的語氣也不像是從顧尋那裡得知了今晚的始末。
可是這個和她相處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女孩,還是什麼都看出來了。
那一刹那,顧韻萍有一種全世界隻有自己置身於一片迷霧中的感覺。
誰都知道她和顧尋之間的矛盾,好像隻有她自己不明白。
顧韻萍淚眼婆娑地看著嶽千靈,久久不說話。
原本想要傾訴的苦衷頃刻間退了潮,委屈酸楚悄然消失,腦子裡空白一片,隻剩一個問題在她胸腔裡轟然回蕩。
她的問題已經明顯到連嶽千靈都一眼就能看出來了嗎?
片刻後,顧韻萍說:“我沒有逼他換工作,我隻是希望他能沒有後顧之憂,身邊有更好的選擇,難道我做錯了嗎?”
這一刻,嶽千靈才明白那天顧尋告訴她,顧韻萍的付出讓他很累是什麼意思。
可是嶽千靈無法昧著良心說“你沒有做錯”,也不能以一個晚輩的身份告訴她“你錯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安慰人的本領到了這個時候才恨經驗少。
沉默半晌,嶽千靈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您給了他許多,卻確定他真的需要嗎?”
“我不需要”這四個字她常常從顧尋嘴裡聽到,但在母子倆多年的抗衡中,她已經沒辦法理性地去思考顧尋這句話裡單純的字麵意思,下意識將其評判為他的叛逆。
但是彆人也這麼說的時候,顧韻萍突然意識到,她好像忽略了顧尋其實早就跟他表達過這個訴求了。
嶽千靈覺得這些隻是很平常的道理,可是顧韻萍此刻的反應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顧尋大概從來不會說這話話。
也是。
嶽千靈歎了口氣。
就他那個性格,怎麼可能跟他媽媽說這些話。
“他其實之前跟我說過,你的付出讓他感覺心……”嶽千靈頓了一下,沒有說出那個“累”字,“疼。”
顧韻萍抬起眼,怔怔地問:“他跟你說他心疼我嗎?”
“當然啦。”
嶽千靈彎腰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擦了一下顧韻萍眼角的淚痕,“他應該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些話吧?不過他私底下經常跟我說,他明明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可以成為您的依靠了,您好像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在為他操勞,他很心疼您。”
嶽千靈在說起這種謊話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連語氣都像在模仿顧尋一般。
但是這並不重要。
因為顧韻萍聽到這句話後,雖然陷入沉默中,但情緒明顯平複了許多。
於是嶽千靈腦子一熱,又說:“他有時候心疼到晚上都睡不著呢。”
顧韻萍微微一滯。
看見她這個反應,嶽千靈心裡咯噔一下,恨不得時光倒流收回那句話。
哎我操。
我操!!!
我他媽都說了些啥啊!!!
好在顧韻萍似乎並沒有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隻是微怔地喝了一口水。
嶽千靈鬆了口氣,終於找到契機說出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或許,二十二歲的他此時需求的是您放手,給他自由。”
在這三言兩語中,顧韻萍其實並沒有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怎麼就沒有給他自由了。
但是她還沉浸在嶽千靈剛剛那句“他很心疼您”中。
這麼多年以來,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顧尋好,潛意識裡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回報。
可是當她聽到顧尋“很心疼”她時,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是渴望回報的。
這句話讓她感覺自己像是陷入一汪溫暖的泉水中,身上的繭殼也被泡軟了,有一股終於喘過氣的感覺。
當一個人的心境是滿足的時候,總是更容易妥協。
可惜顧韻萍在和顧尋相處的大多時候都處於緊繃狀態。
隻有此時,她內心是柔軟的,沒有了強硬的外殼,也沒有思考太多,隻是順著嶽千靈的話想下去。
既然他想要更多的自由,那就給他吧。
顧韻萍靜靜地坐了很久。
直到杯子裡的水徹底涼了,嶽千靈說:“我再給你倒一杯熱水吧。”
顧韻萍恍然回神,連忙拿起包起身。
“不用不用,我打擾你太久了,我先回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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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的時候,嶽千靈看見顧韻萍的神情似乎還有一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
嶽千靈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讓她路上喝。
隨後電梯門一關,嶽千靈深吸一口氣,然後捂住自己的臉,將額頭抵在牆上。
天知道她剛剛跟顧韻萍說話的時候有多緊張。
她從來沒跟人有過這樣深切的談話,更彆說對方是自己男朋友的媽媽。
也不知道有沒有說錯話,讓事情變得更嚴重。
更大的可能是顧韻萍回過神來,覺得她一個小屁孩兒哪裡來的臉跟她講大道理。
思及此,嶽千靈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她止不住地用額頭磕牆。
顧尋!你欠我的用什麼還!!!
當她第三下磕牆時,額頭突然觸到一片柔軟。
顧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你在這兒乾什麼?做法嗎?”
“……”
嶽千靈回頭瞪他一眼,“你沒事跑出來乾什麼?”
“當然是找你。”
顧尋收回墊在牆上的手,垂眼瞥她,“給你發消息不回,待在這裡乾什麼?”
嶽千靈靜靜地看著他,腦海裡回想起顧韻萍淚眼婆娑的模樣。
許久,她歎了口氣,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餓了,打算下去吃東西。”
顧尋抬眉,不解地看著她。
晚上的飯局嶽千靈找不到什麼話題聊,便隻顧著埋頭吃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桌上的烤鴨有一半都是她吃的。
“這麼快就餓了?”
嶽千靈昂起下巴逼視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顧尋牽起她的手往家裡走,進門後,他沒說什麼,徑直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有動靜傳來。
嶽千靈抬頭看去,見他正在燒水,爐邊放著一袋冰凍的水餃。
他在給她做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