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震驚了長鴻劍宗上下,大門派裡鮮少會出這樣心思惡毒下手狠厲的弟子,許多人都不敢置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如此大的醜聞,長鴻劍宗自然要查乾淨,修仙界的逼供手段可比人界多多了。魏嬈幾乎當天便承認了自己傷害同門的事情。
至於人界,她也隻是說自己指使下屬傷害過一些平民而已,絕口不提其他事情。
魏嬈自然知道自己重生的事情是一件驚天大事,她絕對不能透露出來,更不能說前世的事情,否則她殺死先天劍骨的虞念清,又前世便背叛過門派,恐怕要罪上加罪。
門派對人界的事情並不了解,她在人間是否害過人,都不會超過她殘害同門的罪過。
很快,她的陳詞便整理好,送到了眾人麵前。
虞鬆澤一直沉默著,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魏嬈在人界做過什麼事情,他其實一直更想知道為何她要傷害他手無寸鐵的妹妹,而且像是蓄謀已久。
他想親手殺了魏嬈,可是魂魄深處的血契讓他無法做出違背自己臥底身份的事情,那像是一根纏繞在他脖頸上的絲線,阻止他違背鶴羽君的命令。
他無法暴露自己的身份,自然無法問她細節。更何況魏嬈也認出了他,她並不想說關於人界的事情,所以才沒有說出他身份有異。
虞鬆澤再一次陷入巨大的痛苦當中。
哪怕魏嬈最終會死,可那是不一樣的,她是為了內門弟子而道歉償命,而和念清沒關係。
時至今日,已經一年多了,虞鬆澤想不出來妹妹活著的樣子,她那麼小,怎麼活下來,誰能照顧她呢?魏嬈這樣狠毒的人,連接她的弟子都要滅口,怎麼可能會放過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
可他甚至不知道她被埋在何處。
虞鬆澤的大腦一陣一陣地發昏,無法追責妹妹的事情,讓他心如刀割。
他隻能恨自己。
慕容飛正在看證詞,便感到身邊一晃,他轉過頭,看到虞鬆澤離開了。
少年的身影有一種疲憊和茫然的沉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看得慕容飛心裡一跳,有點不好的感覺。
他這幾日天天和虞鬆澤待在一塊兒,隻有他們兩個親傳弟子對這件事很上心,每日蹲守等著結果。
門派隻覺得他們二人有責任心,也就隨著去了。可隻有慕容飛知道鬱澤的表現有點古怪,他看起來並不是單純為了孫烏木,反而更像認識這個魏嬈,而魏嬈也像認識他一樣。
不知為何,他們二人都在認識的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而且不僅如此,鬱澤麵對魏嬈時無法控製的恨意和殺氣都是真的,那一定不是普通的糾紛,而是有血海深仇的。
可為什麼他最終選擇一言不發呢?
慕容飛左思右想覺得不對,他對負責這個案子的律規殿護法道,“我能和她單獨聊聊嗎?”
除了剛加入的鬱澤,其他六位親傳弟子在門派裡地位崇高,聽到他的話,律規殿護法客氣地說,“當然。”
慕容飛走進位於地下的門派牢獄,這裡因為長久不使用,很多地方都已經老化,陰冷又潮濕。
魏嬈便被關在其中一間牢籠裡。
她腳下的地麵是高階陣法,哪怕無人看管,她也一輩子都逃不出去。
魏嬈的肩膀被嵌在石牆上,她垂著頭,長發散亂著,氣息虛浮,明顯受了重傷,但又被治好了。
這也是一種刑罰,哪怕渾身安好無損,可是身體修複時的疼痛仍然難以避免,甚至能累積得疼痛數倍。
她的餘光感到有人進來,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她吃力又驚恐地說,“我已經認罪了,我接受被門派革去修為,趕出修仙界,我罪有應得,我……”
慕容飛進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又布下兩道金丹期水平的隔離結界,以防有人聽到他們的話。
察覺到不對,魏嬈勉強抬起頭,她呼吸一窒。
麵前十七歲的少年身形挺拔,墨色的長發高束在腦後。他有一雙女子般漂亮的眸子,清澈又陽光,立體的五官讓他的氣質並不顯陰柔,反而有一種年少的英氣。
他如此俊俏颯爽,在在陰暗的地牢裡都熠熠發光,襯得魏嬈像是塊普通又灰暗的石子。
魏嬈兩世都渴望的親傳弟子之位,和那六個與世無雙的天之驕子,如今其中一人便在她的麵前。
這是兩世間她距離慕容飛最近的一次,可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
“你不會被逐出師門。”慕容飛平靜地說,“因為你殺了人,殺人就要償命。”
魏嬈怔怔地注視著他,幾乎聽不明白他說了什麼。
“償命?”她喃喃道,“可是門派已經有幾百年都沒有處死過弟子了,怎麼會……怎麼會……這條宗律不是已經取消了嗎?怎麼會……”
“你做的事情很惡劣。”慕容飛的語氣冷了下來,“危機時刻彼此信任的同門之情,建立起來需要漫長的時間,被毀掉的時候卻輕而易舉。”
長鴻劍宗在所有仙門裡最強大,不僅僅是因為弟子人多又出色,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比其他門派更強的向心力。
所有師兄師姐都會真心信賴和幫助師弟師妹,師弟師妹也會尊敬愛護師兄師姐,哪怕普通弟子天賦有限而出師下山回家,在外麵遇了其他出師許久的長鴻弟子,就算彼此不認識,也可以一麵之緣便互相信任合作,這種信賴的向心力才是長鴻劍宗久立不倒的原因。
哪怕是看起來桀驁不馴,說話刻薄的幾個世家師姐,同樣也被門派熏陶感化。在魏嬈聲稱遇到麻煩的時候,她們都毫不猶豫地給了她自己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隻為了幫助她。
魏嬈靠同門信任去殘害傷人,若被輕輕放過,長鴻劍宗日後以何服人?如果她不死,日後長鴻弟子又如何在危險中互相支持,全心全意彼此信賴?
長鴻劍宗不會容忍她活著離開。
魏嬈後知後覺地想明白這些,她的後背瞬間便被冷汗浸濕了。
她還在等著被逐出師門,怎麼會……??
“不可能,這不可能!”魏嬈雙眸無神地喃喃道。
怎麼會這樣呢?她這一世可是搶占先機了啊,她都殺了虞念清,已經沒有任何阻力,她怎麼會落入這幅田地,比前世活得還不如……
都怪……都怪……
魏嬈第一反應是怪虞念清,可是她早就死了,她怪不到她的頭上。
……都怪孫烏木!沒錯,都怪孫烏木害得她這樣慘!
她抬起頭,慌亂地哭泣道,“慕容師兄,救救我。求你了,如果是你的話,門派一定會聽的……我就是一時糊塗,我、我不想死,我還年輕……”
魏嬈對上慕容飛冰冷的眸子,她不由得一顫,連哭意都縮回去很多。
她從沒想到慕容飛那雙漂亮陽光的眸子,竟然也能露出這麼可怕的神情。
“你在裝傻。”慕容飛冷冷地說,“我知道你還隱瞞了什麼,對嗎?”
魏嬈一抖,她不知道慕容飛指的是重生還是虞念清的事情,難道虞鬆澤都和他說了?
重生的事情是她最大的底牌,她雖然懂的不多,但也知曉這種事情絕對是逆天行之,她雖然不知為何會落在自己的頭上,也知道事關重大,或許和天道有關。
可是說了的話,她就隻能任人宰割了。
冷汗不斷地流下,魏嬈不停地想著要如何才能活下來,可是她最終絕望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可能逃不出去了。
這一切和她所幻想的完全不同。她以為隻要沒有虞念清,她就能萬事順利,得到她前世所擁有的一切……
她甚至沒有機會在幾年後的秘境裡大展身手,去救阮紅苓的妹妹,博取她本想得到的那一抹青睞。
她連伸手的機會都沒有,便又一次落入了如此狼狽的局勢,她甚至這一世連沈雲疏都沒有見到。
誰能想到,她處心積慮殺了妹妹,卻又來哥哥?
憑什麼她想要的東西,他們卻能毫不費力地到手,憑什麼?
如果她難逃一死,虞鬆澤也彆想好過!
魏嬈嘴唇顫抖著,她緩緩道,“你知道鬱澤的真實身份了?”
慕容飛心中一跳,表麵卻不顯,他沉聲道,“沒錯。”
魏嬈便笑了起來,神情已經有些癲狂。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但他一定騙了你們,騙了門派!”她說,“虞鬆澤在人間時被我的下人打死了,他是如何活過來的,又如何易容進了長鴻劍宗,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你說什麼?”慕容飛驚愕道。
他的表情很好地愉悅到了魏嬈,魏嬈笑道,“我從來不知有什麼仙術是能起死回生的,聽起來就很邪門歪道……這樣想想,好大的陰謀啊,慕容師兄你可要好好查查,他配不配做這第七個親傳弟子。”
慕容飛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下意識反駁道,“自然比你更配。”
他心裡已經開始盤算,如果魏嬈不說,或許要使用攝魂術。可攝魂術對修為要求很高,而且比較禁忌,他不會用。
如果找彆人……慕容飛想到鬱澤,心裡沉了沉。
這半年的時間,他已經將他當做師弟照顧,也從不覺得鬱澤是個壞人。雖然理不清他如何死而複生,偽裝樣貌和名字的原因,慕容飛仍然潛意識信任他。
這件事他要好好想想,絕不能輕易判斷,或許鬱澤……不,虞鬆澤或許會有性命之憂。可如果他真的是壞人,那門派就要出大事情了。
慕容飛還是太過於正人君子,不懂怎麼審問人,若是蘇卿容在這裡,或許連魏老爺穿什麼顏色的褂子都能審問出來。
他隻能冷冷地威脅道,“你與虞鬆澤之間不止是彼此的恩怨吧,最好都直接招來。你若是不願我與你好好說,那我隻能讓律規殿護法過來。”
魏嬈胸膛起伏,她咬緊牙關,渾身又開始顫抖起來。
她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經嘗過了律規殿的厲害,哪怕聽到這個詞語渾身都會疼痛不已。
慕容飛看到她已經動搖,又冷聲說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等我離開,律規殿會拷問你三天,再將你治好。三天之後,你還是要說出同樣的事情。”
看到她不說話,慕容飛作勢轉身離開。
“等等!”魏嬈終於受不住了,她尖聲道,“我殺了虞念清,這下你滿意了吧,我殺了虞念清!”
慕容飛腳步一頓,隨著這句‘我殺了虞念清’,他的大腦嗡地一聲響。
他瞳孔緊縮,伸手撐在牆壁上,隻覺得太陽穴針紮般的痛,意識像是在大海裡翻滾。
在陰暗的牢房裡,卻仿佛有陽光照射而來。
撲通、撲通、撲通……
慕容飛呼吸急促,一個場景橫插在他的眼前。
炎熱的夏天,他來到了長鴻劍宗的外門山峰。
慕容飛過去基本不來外門,那一日卻是忽然興起,不僅去了外門,還在外門看了好一圈,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見的人。
他吊兒郎當地靠在樹梢上,看著下麵身影在努力地練劍。
她看起來才六七歲大,他看不清她的臉,隻記得那是個瘦弱矮小的孩子,纖瘦的手臂仿佛比木劍還要細,不知是如何撐著自己努力地去練習做好每一個動作。
儘管如此,她仍然會被嚴苛的教習批評,因為年紀太小,身體沒有力量,不論怎麼努力,動作總是會變形。
教習罵她‘吃得比老鼠還要少’,於是在每次用餐的時間,總能看到小小的身影坐在角落裡,含著眼淚努力地吃東西,可最終吃進肚子裡的食物,總是因為她自己給自己加練的時候因為太累了而吐出去。
有一天,慕容飛實在看不下去了。
她那麼小,還是個很小的很小的小家夥,手上卻都是繭子,因為高強度訓練不長個頭也不長肉。
“修煉不是一時之事,要懂得勞逸結合。”有一日,他說,“這樣下去,你遲早要成劍瘋子。”
小女孩嚇得一抖,她抬起頭,看向樹梢上的他,這時才意識到樹上有人。
“劍瘋子是什麼呀?”她問。她的聲音年幼,透著一種沒長大的小孩勁兒。
她不適合修煉。慕容飛沒由來的想,她應該再養幾年身體。
他知道她是自己日後的小師妹,因為經脈問題,被宗主放在外門磋磨。慕容飛本來對此沒什麼問題,可直到見了本人,才方覺這個決定太殘忍。
她還是半大孩子呢!
於是,慕容飛便經常帶一些高級的丹藥給她,因為訓練強度太大,所以給她吃了些辟穀丹,才勉強維持住她那瘦弱的小身板。
時間長了,每次慕容飛來看她的時候,她都會開心地喚他‘師兄’,聲音柔軟又動聽,有一種像是小動物一樣的依賴感,讓人想摸摸她的頭。
他在場景裡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總覺得那會是雙明亮而漂亮的眼睛。
後來,慕容飛舍不得了。
他回山峰抗議,要求他們將她接回來,可是師尊和其他長老都拒絕了他的要求。
“你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師尊說,“這孩子是天生劍骨,她或許會是整個長鴻劍宗未來的領袖,我們必須對她嚴厲一些,確認她有在逆境中也努力向上的心性。”
“可她才七歲!”慕容飛抗議道,“她都掄不起劍,天天受傷,我看著都痛。”
師尊卻歎息一聲。
“她的經脈還要遭一大難……如今的痛與之相比又算什麼?”師尊可惜道,“若是再早幾年,或許她的經脈還有救。可惜,可惜啊……”
那時慕容飛還不太懂師尊在可惜什麼,隻是幸好,後來單薄的小女孩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一個孩子比成年弟子還要刻苦,還要努力地抓住自己的機會,已經證明了她的韌性和品德。
她終於被接回親傳弟子的山峰。
那一天,慕容飛以為自己才是最開心的人,結果沒想到,好像其他師姐師兄也一直關注她。後來,後來……
他的太陽穴針紮一樣痛,他想努力抓住那些記憶,可是記憶像是沙子般從指縫溜走。
陽光褪去了,他又回到冰冷潮濕的地下牢房。
慕容飛恍然抬起頭,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