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是最好的母後,父皇或許不是最好的皇上,卻是天底下最寵她的人。
父皇在一日,這皇宮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華陽想什麼時候回宮就什麼時候回宮,不用擔心有誰會不歡迎。
父皇不在了,母後、弟弟也都是她的親人,華陽卻知道,素來嚴厲的母後雖然疼愛她,卻會把規矩放在這份疼愛前麵。弟弟就更不用說了,他很快就會徹底長大,會把很多事都放在她這個姐姐前麵。即便他沒有大婚,他也不會像父皇那樣特意騰出時間來陪她說話、下棋、用飯。
來時很急,真正進宮了,華陽反而走得很慢。
父皇這一走,幾乎把這皇宮裡留給她的許多人情味都帶走了,以後她再來,也會將這皇宮承載的權勢威嚴看得更重。
母後說,她出嫁了就意味著變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為。
隻有華陽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為她劃出了這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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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宮人已經為景順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汙,更換了一件墨色的龍袍。
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沒有來得及籌備自己的喪事,喪服要臨時縫製。
妃嬪、文武百官、宮人們烏泱泱地跪了一片,陳敬宗陪著華陽走過這些人,最後,他跪在了一個駙馬該跪的位置。
華陽單獨上前。
戚皇後與太子並肩跪在龍床邊,戚皇後素麵朝天,不斷地落著淚。
十三歲的太子已經嚎啕過一陣了,這會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著父皇的手,仿佛父皇還會醒來。
“姐姐。”
看到姐姐,太子又開始抽泣出聲。
華陽跪下去,移開弟弟的手,換成自己去握。
父皇的手已經變涼了,卻依然像活著時一般軟。父皇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眉宇間依然溫和。
太子哽咽著在姐姐耳邊道:“太醫說,說父皇憂心國事操勞過度……”
華陽視線模糊地看著沉睡般的父皇。
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濫用丹藥,早把身體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麼辦法都救不了父皇。
她無法治本,隻能弄那些治標的法子,盼著能讓父皇多活幾年。
可老天爺不願滿足她的貪心,隻讓父皇多活了九日。
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麵前,走得體體麵麵,不至於被史官記上那麼不光彩的一筆,受後人恥笑。
華陽緊緊地握住了父皇的手。
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幫父皇分的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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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有戚皇後、內閣、禮部、欽天監等官員主持,需要華陽做的並不多,她換了一身喪服,與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宮守靈就是。
文武百官們也要跪靈,隻是全都退到了端門外。
當夜幕降臨,還在乾清宮的,便隻有後妃、太子以及兩位公主了。
一直跪到子時,華陽才暫回棲鳳殿休息,等寅時再去乾清宮跪著。
這兩個時辰,華陽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父皇走了就是走了,這份疼她上輩子已經嘗過,這輩子也一直有所準備,當這一日真的來臨,她依舊會疼,卻不會讓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皇活著,她不能對付豫王,甚至連暗示母後公爹讓他們未雨綢繆都不行,因為怕有個萬一,讓父皇懷疑他們想陷害豫王。
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將繼位,距離上輩子豫王月底造反還有二十八天的時間,隻要母後、公爹出手及時,就還有機會提前阻止豫王造反。
翌日天色還是一片漆黑,華陽在乾清宮見到了母後,弟弟毫無準備之下傷心太過,昨晚跪到半夜昏過去了,還沒有醒。
“母後,我有要事想與您商議,最好您也將陳閣老請來。”
戚皇後同樣一身白色喪服,頭上隻戴一根木簪,美麗的臉龐未施粉黛。
她心裡裝了很多事,沒太在意女兒的話,隻將女兒叫到一旁,低聲問:“何事?”
華陽太習慣這樣的母後了,習慣到連一點委屈的情緒都不會再有,隻冷靜地回視母後,道:“昨晚父皇托夢給我,要我務必與您、陳閣老一起商議。”
不知是女兒的神情過於凝重,還是女兒的話動搖了戚皇後的輕視,她想了想,叫女兒先去乾清宮的禦書房等。
華陽在禦書房坐了一會兒,陳廷鑒先到了。
作為內閣首輔,前一晚陳廷鑒也幾乎徹夜未眠,同樣五十多歲的年紀,他難以避免地出現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卻堅定內斂,仿佛大廈將傾他也能憑一人之力托穩。
陳廷鑒是奉戚皇後的暗示來的,他以為戚皇後有大事找他,沒想到會在禦書房見到公主兒媳。
對待戚皇後與公主兒媳,陳廷鑒的態度肯定是不一樣的。
幾乎才與華陽打了照麵,陳廷鑒的目光就變得溫和慈悲起來,仿佛對麵站著的還是七八歲的那個小公主,小公主很難過,需要他的安撫。
華陽潸然淚下。
陳廷鑒同樣心酸,景順帝雖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卻也是個寬厚愛民的好皇上,知道他們這些臣子不會辜負百姓,才敢放手給他們,並在內閣需要的時候,堅定地為他們撐腰。
“公主節哀,先帝最疼愛您,一定不忍您如此傷心。”
華陽點點頭,拿帕子擦掉眼淚。
這時,戚皇後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