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名許肅裕, 年過花甲,兩鬢已有些斑白。他身著玄黑常服,衣襟袖口處隱隱繡著金絲龍紋, 麵容看上去並沒有那麼蒼老,反而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看人時頗為溫和。
與紀雲蘅想象得不同, 他沒有山海一般壯闊的威嚴,隻平和地坐在那, 像是誰都可以親近的人。但終究還是不同的, 天子在位四十餘年, 居於萬人之上, 周身的貴氣便是收斂得所剩無幾,也讓人打心底裡戰栗。
紀雲蘅的目光有些彷徨, 落在了許君赫的身上。他與皇帝當間就隔了一張桌子, 上麵擺著茶,姿態相當放鬆,像是尋常人家的爺孫倆在聊家常。許君赫與她對上視線,眉尾輕輕揚了一下。
她這才回神想起了方才路上施英交代的那些話, 匆忙提著裙擺跪了下來,認真行了個大禮, “民女紀雲蘅拜見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許肅裕像是等了一會兒, 殿中有片刻的寂靜,隨後他開口, “何以隻拜見朕,無視皇太孫?”
紀雲蘅嚇得一抖,腦中都來不及細想, 正要向許君赫行禮,卻聽得他道:“皇爺爺,她膽子小,你彆嚇她。”
餘光一晃,是許君赫起身走過來,彎身將她從地上給拉起來。隨後就聽見皇帝的笑聲,揶揄道:“你小子現在倒是學會心疼人了,行了,這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許君赫應當是早就與他說好,此時得了令也沒有任何意外之色,隻轉臉看了紀雲蘅一眼,也沒交代什麼,隻轉身離開大殿。
殿中寂靜無比,紀雲蘅緩緩抬臉,再次朝許肅裕望去。見他笑得慈祥,眼角的每一條皺紋都帶著歡快,似乎心情頗好。她等了片刻,仍沒見他問話,便主動道:“陛下召見民女所為何事?”
“此話該朕問才是。”許肅裕道:“良學說你有話要對朕說。”
紀雲蘅想起方才許君赫走時朝她投來的那一下幽深似井的眸光,似乎明白了他如此做的用意。
她再次跪下來,對皇帝拜了大禮,脆聲道:“民女想求陛下為裴氏洗刷冤屈,懲治惡人。”
“你是裴氏何人?”
“裴大人是民女外公。”
許肅裕沉下聲,看著紀雲蘅的發頂道:“你可知十數年前那樁案子跨越京城泠州千裡,查了半年之久,所有鐵證都釘死了裴氏一族之罪,你又憑何說裴氏含冤?”
他的聲音渾厚,質問中不過是添了幾分嚴厲,就足以壓得紀雲蘅喘不過氣來,心中冒出絲絲縷縷的恐懼。
紀雲蘅不自覺壓低了頭,讓自己的語速慢下來,不至於打磕巴,“我們得到了能夠證明裴氏清白的證據。”
許肅裕又道:“古往今來多少獲罪之人為了翻身而謀局作假,你如何證明你手中的證據為真?”
紀雲蘅怔愣片刻,隨後有些急了,忙道:“陛下,那些證據是民女與太孫殿下一同尋獲,俱是許多年前那些人構陷裴氏時留下的鐵證,絕沒有假!”
“那麼你指認何人是當初陷害裴氏之首?”
“孫相。”
許肅裕道:“孫相在朝中為官三十餘年,鞠躬儘瘁,功績累累,得大晏百姓奉‘賢相’之美譽,你空口白牙地要指認他?”
“不是空口白牙,我們有證據啊!”
“你相信,他也相信,才能算作證據,倘若都不信,便是一堆廢紙。”許肅裕語氣平靜道:“你要世人如何相信他們讚譽仰慕的賢相是構陷忠良的奸臣?”
紀雲蘅幾乎伏在地上,冒了一脊背的冷汗,四肢的力氣似乎被這一句句質疑給抽空了,心亂如麻。
她開始揣度皇帝的話中之意。
難不成是皇帝不打算相信那些證據?較之已經死了許多年的裴家人,如今為國效力的孫相難道對皇帝來說更有價值?還是說,皇帝根本不信任從他們這些身份低微的人手中送上的證據?
紀雲蘅的思緒亂作一團,各種念頭紛雜地交織在一起,又覺得不是這樣。
“陛下。”紀雲蘅雙手撐著地麵,盯著自己的十根手指頭,情緒突然慢慢平靜下來,說道:“那些證據是民女與太孫殿下親手從杜家獲取,為了得到那些東西,死了很多無辜之人。昔日裴氏被構陷,也牽連了不少人,他們隱姓埋名近二十年,隻為等這一朝。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如何天.衣無縫的惡行,也總會有一雙藏在暗處,窺得真相的眼睛。民女深信大晏的皇帝是明察秋毫的明君,定能將真相昭於天下。”
紀雲蘅說完這番話,還是有些心驚膽戰的,畢竟麵前這位是皇帝,儘管她的話中並沒有那麼多反駁之意,更多的是懇切,可仍算得上僭越。
她低著腦袋靜靜等著,片刻的寂靜後,許肅裕輕聲笑了一下。
“起來吧。”他道。
紀雲蘅迷茫了一瞬,隨後趕忙順著他的話站了起來,就見皇帝起身,慢悠悠地往裡走。
許肅裕的雙手背在後麵,步伐輕緩,隨口道:“你與夢舟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