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門又鎖上,回身打水,開始收拾屋子。
夏天炎熱乾燥,寢屋被雨水泡得泥濘的地麵用了半天的時間就乾了。紀雲蘅將屋內被雨淋濕的東西搬出來,一一擺在院中曬,然後去後院的井裡打水燒水。
她先是給小狗洗了個澡。
小狗實在是太臟了,毛上的泥巴搓了好久才給搓下來,光是洗它就讓紀雲蘅滿身大汗,站起來時眼前昏花,險些摔到地上去。
她病時沒有胃口,醒來之後就沒吃東西,又忙活了那麼久,身體有些撐不住也是正常。
但她挨餓已成習慣,坐下來休息了片刻,又覺得身體無事,繼續忙活。
紀雲蘅洗乾淨了小狗之後,又將自己的衣裳連帶著許君赫留下的外袍一並洗了。
誰知許君赫的衣袍金貴極了,紀雲蘅洗衣裳向來是摔摔打打,拎著洗滿了水的寬大衣袍還摔不動,要起身甩在背上摔才行。
這麼氣喘籲籲地洗完,她才發現那衣袍上的絲線全炸開,金絲勾勒的圖案也碎得一塌糊塗,整件衣裳都廢了。
她舉著衣裳看了半天,心裡頗覺愧疚。
最後紀雲蘅將自己從頭到腳給洗了個乾淨,一身汙濁褪去,身體乾乾爽爽,極為舒暢。
好一通忙碌過後,剛坐下來休息片刻,六菊就來敲門送飯。
紀雲蘅去門口接飯時,六菊滿臉擔憂,詢問她為何早上和中午的飯都沒拿進去吃。
她隻說身體不適,含糊帶過,將六菊拉進了寢屋,讓她幫忙上藥。
藥是許君赫留下的,紀雲蘅並不知道是做什麼用途,但是她猜想了一下覺得塗在鞭痕上的,因為她今日醒來的時候,聞到手背上有藥膏的氣味兒,紅腫也消退了些許。
六菊洗淨了手給她上藥,說:“幸而沒有將皮給抽開,否則這大夏天的,傷口悶在衣裳裡出了汗,那才真是酷刑呢!且等結痂好透了,也會留下疤痕,像大姑娘這樣的傷痕塗一塗藥膏,過幾天就能消退了,還不留痕跡。”
“你怎麼知道?”紀雲蘅問她。
“奴婢被賣進紀家前,經常挨打呢,最常挨的就是鞭子了,隔著衣服抽在身上,也能抽得皮開肉綻。”六菊說。
紀雲蘅怕疼,聽她描述就覺得害怕,小聲道:“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這算什麼傷心事!”六菊說:“我本不是泠州人,年幼的時候被賣到此處,長至七歲時養父想將我賣了,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個珠光寶氣的人伢子來看我。大姑娘有所不知,這種穿得華麗的人伢子,多半都是窯子裡嬤嬤,被賣進去了才是生不如死。當時嬤嬤相中了我的臉,結果看見我身上都是陳舊鞭傷,說什麼也不要我,我才因此逃過一劫。”
“泠州有律法,不準百姓將孩子賣入花樓,你應該報官抓他們。”紀雲蘅說。
六菊想了想,“聽那嬤嬤的口音,好像不是泠州人,不過我也聽不出是哪裡的話。”
紀雲蘅哦了一聲,沒再說話。而六菊顯然是個話多的,不多時雀躍道:“說起來,今日宅中也是喜氣洋洋的,是皇太孫差人來了紀宅,邀二公子前去遊湖!聽其他下人說,若是皇太孫當真青睞咱們二公子,屆時紀家飛黃騰達了,必定少不了與達官顯貴來往,來求娶大姑娘的公子哥也不在少數……”
說著說著紀雲蘅就聽懂了,六菊的意思是,若紀遠得皇太孫青眼重用,紀家跟著發達,那麼她也能儘快擺脫這個小院,嫁去富貴人家裡。
畢竟紀昱再怎麼嫌棄她,她也是紀家的嫡長女,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紀雲蘅笑了笑,沒有應聲。
六菊將紀雲蘅背上的鞭痕都抹上了藥,又與她閒聊了些話,等紀雲蘅吃完了飯後才將碗筷收拾著告退了。
紀雲蘅坐在門檻處,慢悠悠地搖著扇子看小狗吃飯,日頭漸漸朝落山,院中黯淡下來後,她起身點燈。
燈籠剛掛上就聽到院中傳來咣當脆響,回頭一看,原來是吃得正香的像狗性情大變,將狗碗一下踢飛了,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氣,狗碗滾出老遠,裡麵的湯水灑了一地。
如此還不夠,小狗罵罵咧咧,對著狗碗宣泄怒氣。
“學學吃飽了?”紀雲蘅走過去,將碗撿回去放在樹下,抬手想摸小狗,被小狗飛快閃開。
她習以為常,像往常一樣喚小狗進屋睡覺。
原本以為這次小狗也不會搭理,卻沒想到她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一看,雪白的狗崽就跟在她後麵,耳朵一甩一甩的,步子優哉遊哉。
紀雲蘅歡喜,俯身去抱小狗。
許君赫一時沒注意,再想閃躲已是晚了,被她一把撈起,抱進了懷中。
他彆扭地掙紮了幾下,腦袋被紀雲蘅摸了一遍又一遍,馬上就要發怒,忽而身體一鬆,紀雲蘅將它放在了竹榻上。
竹榻約莫是拖出去曬過,已經完全乾了,紀雲蘅將自己洗得白白淨淨,脫了鞋爬上榻,床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她在許君赫的旁邊側躺下來,手裡搖著扇子,一會兒給自己扇兩下,一會兒給許君赫扇兩下。
她睜著眼睛望著小狗,兀自出神。
許君赫對著她那雙黑眸看了幾下,乾脆在她邊上盤腿臥下來,用後背對著她,閉上眼睛假寐。
屋中悶熱無比,他難免有些心浮氣躁。
過了許久,就在許君赫都以為紀雲蘅睡著了時,她突然發出低低的呢喃,“良學明日會來嗎?”
許君赫倏爾掀起眼簾,轉頭朝她看了一眼,卻見她已經將眼睛閉上,手中的扇子也不搖了,似乎是結束了發呆開始睡覺。
許君赫明日當然會來,先前答應她的糖葫蘆,一定要買來。
誰知隔日早晨,許君赫買來糖葫蘆翻牆而進時,紀雲蘅已經不在小院裡,顯然是一大早就出門了。
他怒摔糖葫蘆,又翻牆離開。
紀雲蘅確實一早就出門了。
“難道挨一頓打我就不會再出去了嗎?”她挎上斜包,推開了後院的側門,自言自語著,“才不會!”
大晏有律法,紀宅有家規,紀雲蘅也有自己製定的小院規矩。
生病之後必須去喝一碗豆花。
她一早去了楚晴的豆花店,這會兒還沒什麼客人,剛一進門她就喚道:“晴姨,佑佑來啦!”
楚晴快步從後廚出來,說道:“前天下了那麼大的雨,我就知道你又要生病。”
紀雲蘅將挎包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今日吃紅豆蜜。”
楚晴來到她跟前,笑容還沒完全舒展,鼻尖稍動,訝異道:“佑佑身上怎麼有股子藥味兒?”
紀雲蘅抬手聞了聞。
是有一股藥味,紀雲蘅臨走的時候有洗了一遍手,所以味道並不濃重,隻有如此湊近的時候才能聞到。而背上的藥經過一夜早就被吸收,又有衣裳捂著,哪裡能傳出藥味兒,紀雲蘅誇讚道:“晴姨的鼻子好厲害!”
楚晴一眼就看見她手背上的傷痕,緊緊皺起眉將她的手拉過來一看,“怎麼瞧著像是鞭傷?誰打你了?”
“我悄悄跑出來玩,被我爹發現了,就將我打了一頓。”
楚晴的臉色極為難看,將手臂的衣裳往上捋,便看見了其他傷痕,氣得不輕。
“畜生行徑。”她罵道。
還有些更難聽的話,因著紀雲蘅在麵前,便沒罵出口,她又心疼得厲害,摸了摸紀雲蘅的腦袋,說:“你去後院等著,我去隔壁給你抓些藥。”
“我有藥。”紀雲蘅從挎包裡拿出瓷瓶,又道:“今日來找晴姨,也是想讓你幫我上藥。”
楚晴將瓷瓶接過來,拔開塞子聞了聞,雙眉一揚,驚詫道:“這是哪來的東西?裡麵的藥材可都是千金難買的稀罕物。”
“是朋友給我的。”紀雲蘅問:“晴姨隻聞一聞就能知道裡麵有什麼藥材嗎?”
“畢竟在醫館隔壁做了幾年的生意,天天聞著,也學到了不少。”楚晴牽著她往後院走,“我先給你上藥,再給你做紅豆蜜吃。”
楚晴到底是個大人,上藥的手法比六菊要好。
昨日六菊塗藥的時候,紀雲蘅覺得痛,但是沒好意思吱聲。今日楚晴將藥揉化在掌心,一點一點覆在她的背上,紀雲蘅還沒怎麼感覺,藥就上好了。
她坐在房中等藥膏吸收,楚晴則去給她做豆花。
等背上沒有潮濕黏稠的感覺後,紀雲蘅動作輕慢地將衣裳穿上,去店裡坐著等。
楚晴給她端上來滿滿一碗豆花,上麵鋪了大片的紅豆,底下則是各種蜜餞果乾。
紀雲蘅就喜歡吃這種東西,彎眸一笑,臉上俱是歡喜,道了謝之後小口小口地吃著。
楚晴在她對麵坐下來,拿出來一個銀子打的長命鎖,說上麵的鈴鐺被她不小心磕壞了一個,正好趁著現在閒著把它修了。
這長命鎖用五彩繩編織的繩子串著,紀雲蘅很早之間就見過,這原本是楚晴女兒,鈺鈺的東西。
但是她女兒在六歲那年被拐走了,此後楚晴為了尋找女兒,一路背井離鄉四處飄零,卻再也沒有找到女兒的下落。
兩年前泠州有災情,正逢她來到泠州,之後才安定下來開了家豆花店。
紀雲蘅看見那長命鎖,就說:“我昨日也夢到我娘了,她許久沒來看我,這次夢中陪了我很久。”
楚晴一聽,竟是立馬落下淚來,趕忙用手掌蹭掉,去摸紀雲蘅的腦袋,“當娘的,最牽掛的就是孩子了,你娘定然是知道佑佑思念她,所以才來看佑佑。”
紀雲蘅往嘴裡送了一勺豆花,慢慢道:“所以鈺鈺一定也在思念著晴姨。”
楚晴落了滿臉的淚,哽咽道:“我倒是不求鈺鈺還能記得我這個娘,隻求她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健健康康長大就好。”
“一定會的。”紀雲蘅說:“我不就是好好地長大了嗎?”
楚晴笑了笑,誇了紀雲蘅兩句,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去後院拿了細繩和剪子來,“來,手伸過來讓我量一量,一進六月,七月也就快了,我給佑佑編個禮物賀生。”
紀雲蘅喜歡收禮物,於是乖巧地把手伸出去讓楚晴丈量。
吃完了豆花,紀雲蘅又與楚晴坐著說了會兒話,豆花店漸漸來了生意,楚晴就忙起來。
紀雲蘅挎上小包,照例從楚晴手裡領了兩顆糖丸,然後告彆離開。
她在街上閒逛了會兒,賣了些東西,也吃了先前想吃的糖葫蘆,臨近正午才回家。
一進門就看見地上摔得零碎的糖葫蘆,一看就知許君赫又來過了。
她也沒在意這摔得四分五裂的糖葫蘆代表了許君赫的什麼情緒,隻將這些全都清掃乾淨,然後快快樂樂地看書去。
她有心想去找蘇漪,但是身上的傷痕實在太明顯,必須等到完全消失才能去漣漪樓。
然而她皮膚嬌嫩,藥倒是每天都在抹,起初刺目的紅腫消退得很快,是許君赫給的藥厲害。
後來藥用光了,傷口隻剩下微微痛的時候,就消得極慢,不管何時看總有淡淡的印子留著。
這一等,就等了大半個月。
紀雲蘅在這大半個月裡,除卻去東集市給薛久記賬之外,彆的時間幾乎都在小院裡待著,隻因許君赫嚇唬她說傷痕若是經常去曬太陽,就不容易消失,或許會長長久久地留下來。
所以紀雲蘅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整天在寢屋裡坐著。
許君赫來的次數不多。
他研究過怎麼修理瓦頂,爬上房頂去看,紀雲蘅聽著他踩著瓦頂走路的聲響,心驚膽戰地跑出了寢屋,生怕他掉下來把自己的床榻或是書桌砸塌。
最後還是嫌麻煩,許君赫摘了一片瓦拿去讓人比著模子做,他再帶過來將瓦補在破碎的地方。
幸而這小院極其偏僻,平日裡也沒人會往這裡來,許君赫踩在房頂上才沒被人看見。
在外麵威風赫赫,說一不二的皇太孫來到這小破院裡,白天上房鋪瓦,夜晚還要當小狗,平日還要應付著一群人賞花遊湖,因此經常生氣。
在翻牆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小狗留在牆角的狗屎後,許君赫一把脫了靴子扔出幾丈遠,坐在門檻邊,氣得不想說話。
紀雲蘅就坐在他邊上,搖著扇子給他扇風,還說:“經常生氣的人,胸口會長硬疙瘩,若是你隻長了一個,還要往另一邊塞饅頭呢,彆生氣了。”
許君赫本來沒對她生氣,聽了這話豈能不牽連,當下怒道:“你少跟我說話,我就不生氣了。”
紀雲蘅就說:“那今日我少跟你說兩句,但是過了今日就不作數了。”
連著二十來日,皇太孫與紀家嫡子一同在各處遊玩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泠州,紀昱一躍成為泠州炙手可熱的人物。
平日裡官署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明裡暗裡往紀家送東西,攀交情。各城一些有名頭的大家族也有意結交,請帖一封又一封地遞進宅中。
宅中的私宴沒斷過,流水席一樣日日擺桌,來的客人還都不重樣。
紀宅的庫房短短數日充盈到擺不下,一箱箱東西堆疊在院中,彰顯著紀家近日的熱鬨。
王惠更是嘴都要笑咧開,手上換了新玉鐲,頭上也戴了金釵,身上的衣料都換成泠州最難搶買的彩暈錦,與妯娌或是其他夫人坐在一同說話的時候,總會捂著嘴邊笑便不經意地說起自家兒子今日又跟著皇太孫去了什麼地方,抱怨兒子經常不著家,很少見到人。
紀家一時間風光無量,上趕著結交和巴結的人排起長隊,都感歎紀家這下要發達了。
紀雲蘅對前院之事一概不知,她等了許久,見身上的鞭痕終於完全消失了,便準備明日一早就去找蘇漪。
隻是還沒等她動身,秋娟就又帶人上門來,送上了一套新裁的衣裳,讓紀雲蘅明日換上去前院。
紀雲蘅摸了摸那新衣的布料,疑惑問,“是什麼事呢?”
秋娟眉飛色舞,掩不住臉上的喜悅,笑著說:“哎呦大姑娘,你可不知,是天大的好事兒。”
“咱們二公子能耐可真大呀,請了皇太孫明日來宅中作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