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蘅也沒想到會在這裡再遇柳今言。
她正坐在客席上張望時, 恍然看見有個姑娘坐在二樓的高台處,兩條腿穿過欄杆之間的縫隙垂下來, 因穿著半透明的藍紗褲子,細嫩的白腿若隱若現。
她腳腕上都串了銀鈴鐲,沒穿鞋子,晃動的腳帶著鈴鐺一起響,脆生生的,引得下方的客人總笑著抬頭看, 還有人高聲說話,想引起她的注意。
柳今言卻興致缺缺,趴在矮欄杆上往下張望,眼眸轉來轉去, 並不為任何人停留。
紀雲蘅看見她之後,馬上站起來, 對蘇漪道:“姨母,我上去一趟。”
“你去哪?”蘇漪頗為驚訝地看著她。
“去找我的朋友。”她煞有其事地回答。
“你頭次來這裡, 怎麼會有朋友?”
“先前在花船節遇見的。”紀雲蘅將身子微微傾下來,挨上蘇漪的臉邊,指了個方向,“在那裡。”
蘇漪順著她指的地方一瞧, 就看見了那個晃著銀鈴的姑娘,訝然道:“這是遊陽舞姬呀。”
紀雲蘅點頭,“她說過是從遊陽來的。”
蘇漪瞧著柳今言生得貌美,姿態懶散, 麵對那麼多覬覦的目光仍舊泰然自若,這番氣度顯然不是尋常舞姬。
遊陽的瘦馬天下聞名,乃是自幼精心栽培而成, 吃穿用度都是極奢貴,在各方麵都培育得相當出色,平常男人便是豪擲千金也無法擁有,這一類瘦馬都是供給達官顯貴的。
而紀雲蘅所說的那位朋友,怕就是這樣的瘦馬之一。
此番女子大多薄情,怕就怕紀雲蘅熱情而去,敗興而歸,貼個冷臉。
蘇漪拉起紀雲蘅的手,低聲勸道:“佑佑,遊陽舞姬今日來這裡可不是遊玩,她們忙著正事呢,你貿然前去豈非打擾?”
紀雲蘅望著柳今言,“可她看起來不像在忙著。”
蘇漪又道:“若是她閒來無事,又真心拿你當朋友,看見了你,自然就會來找你,何須你去找她呢?”
紀雲蘅聽著,慢慢就坐了下來。
她想起了方才那個看起來很像良學的人。
因那人沒有與她打招呼,所以紀雲蘅認定他不是良學,可反過來一想,會不會他就是良學,隻不過是不願在外麵跟她打招呼呢?
紀雲蘅喃喃道:“姨母說得對。”
周圍依舊吵鬨,眾人觥籌交錯,舉杯歡唱,雅俗共賞。
紀雲蘅總是抬頭,偷偷瞄柳今言,被蘇漪發現之後擔心她某一個熱情的眼神與那舞姬對上,換來無情的漠視,便緊忙乾擾她的注意力,催著她吃點心,與她閒聊。
紀雲蘅吃了太多點心,肚子都撐得圓鼓鼓,實在吃不下了蘇漪才罷手。
“姨母,我想去找她。”紀雲蘅道。
蘇漪見她仍舊掛念著二樓的舞姬,便歎了口氣,道:“你若想去找她,那便去吧,如若她佯裝不認識你,你就回來,莫給人添麻煩。”
紀雲蘅歡喜地笑,點頭說好,起身離開。
蘇漪的目光追隨她的背影,看著她慢慢地從座位和來往的人群中穿梭。
她明白,紀雲蘅雖看起來是溫吞軟弱的性子,實際上她並非一直被施予的性子,在她想要時,她會主動索取。
她聽話,卻也有著自己的堅持。
紀雲蘅穿過人群,腳步有些雀躍,走到樓梯邊提裙而上,到了二樓處,就看見走廊上站了不少女子。
她們都身著輕紗長裙,戴著琳琅飾品,一顰一笑皆婀娜多姿,美得令人看花眼。
紀雲蘅一上去,站在樓梯邊的幾個女子就察覺了,紛紛驚訝地看著她。
“你是什麼人?怎麼上來這裡?”
紀雲蘅回答:“我來找朋友。”
幾個女子一聽口音,便知她是泠州人,再一看她衣著尋常,並無富貴之相,就道:“這裡哪有你的朋友?樓下的守衛去了何處,何以將你放進來了?”
“我找柳今言。”紀雲蘅聽出她們語氣中有不歡迎之意,小聲道:“我在下麵看見她了。”
幾人聽到這個名字,當即麵麵相覷,一人道:“我們當家頭牌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來找她的男男女女排起長隊,也沒見哪個像你這樣大膽,敢找上來……”
“她說了再見麵會還我錢。”紀雲蘅道:“你們讓我與她說兩句話。”
“不成!快下去,再胡攪蠻纏,我們就叫人將你趕下去了。”
三兩女子揚高了聲音驅趕她。
紀雲蘅本想再辯論兩句,卻見這些女子模樣有些凶,不由心生退意,往後退了兩步,滿心失望地要下樓。
剛下了兩層階梯,就聽見柳今言不耐煩的聲音傳來,“你們吵嚷什麼?”
紀雲蘅聞聲轉頭,果然看見柳今言走來,方才還凶著要趕她下樓的人此時分站兩邊,微微低著頭。
“今言!”紀雲蘅側著半個身子喊她,一掃方才的失落,眉眼變得歡快。
“雲蘅?”柳今言與她一對視,臉上立馬露出驚喜的表情,趕忙小跑幾步過來,拉著她的手往上,立馬猜到方才這幾個人是對紀雲蘅逞凶,便將眉頭一皺,冷聲道:“你們幾人真是死性不改,先前嬤嬤就已經教訓過你們一回,叮囑過來了這泠州不可拜高踩低,不可輕視任何人從而敗壞我們遊陽舞姬的名聲,卻不想你們還敢重犯舊錯。”
幾人嚇得不輕,趕忙央求道:“柳姑娘,我們真是知錯了,還望姑娘繞過這一回,彆告訴嬤嬤。”
柳今言年紀雖輕,可發起怒時美眸淩厲,氣勢頗為壓人,幾個女子連連求饒。
紀雲蘅站在她身後伸頭看著,沒有擅自插話。
隻待柳今言訓了幾人後,那幾人又紛紛向紀雲蘅賠不是,柳今言才讓她們自己去反省。
柳今言的臉色一轉,麵容浮上開心的笑,一大串話就冒了出來:“雲蘅啊!可算是讓我再見到你了,花船節那日你被人帶走後我擔心死了,還托人到處打聽你,可是我在泠州人生地不熟,根本沒幾個認識的人,尋不到你的半點消息真是急死我了!幸好你自己又出現了,你上次回去沒什麼事吧?你走的時候表情很難看,若不是你說那人是你爹,我才不會讓他帶走你呢!不過你今日怎麼來這裡?我今早還想著你會不會來,沒想到你竟真的出現了……”
紀雲蘅本身說話就慢,思考也慢,被她這一長串的問話給砸懵了,許久都沒開口,不知道先回應哪句話。
可柳今言似乎並不在乎,隻牽著她往裡走,一路經過許多貌美的遊陽女子。紀雲蘅仔細觀察,隱隱發現柳今言的地位相當高,周圍這些與她穿著打扮差不多的女子見了她,都要低下頭行禮。
她將紀雲蘅帶進房中,桌上擺了許多小碟小碗,俱是色彩鮮豔,看起來十分美味的甜食。
紀雲蘅本來在下麵就吃了很多點心,撐得連水都喝不下,可見了這一桌的甜食後,又覺得自己還能再吃兩口。
柳今言相當守諾,先是拿了荷包來,裡麵裝了些碎銀兩,給紀雲蘅說是當作上次的謝禮。
紀雲蘅當時與她在街邊吃東西沒花那麼多錢,本不想要,卻被她拉扯著強硬地塞到了手中。
拉扯時,她手上串了鈴鐺的五彩手鏈露出來,柳今言見了便讚歎道:“好漂亮的玩意兒,這是從哪裡買的?”
“不是買來的,是我一個姨姨手編而成。”紀雲蘅道。
柳今言的手指往那小元寶上撥弄了兩下,看著像是十分喜歡,來回摸著小鈴鐺道:“這東西比那些個玉鐲金鐲都好看,你戴著也正合適!你那姨姨的手真巧,她編的這些東西賣不賣?我也想買一些。”
“不賣,是給我的生辰禮。”紀雲蘅見她很喜歡,又怕她失望,就道:“若是你喜歡,我改日向她學了編織的手法,也給你編一條來。”
柳今言大喜,抱著紀雲蘅蹦起來,喜形於色,像個孩子似的。
兩人坐著又說了會兒話,紀雲蘅得知,原來柳今言等人是應邀來的泠州,為的便是在宴請皇太孫的宴席上為太孫獻舞。
而柳今言則是遊陽第一花樓中精心栽培的頭牌,十來年間被花樓藏著培養,從未見客,這還是她頭一回給人獻舞。
隻是皇太孫此人行為乖張,導致她們這些特地從遊陽趕來的舞姬完全沒有發揮用處,一直閒到了今日,嬤嬤們思量著借這回乞巧節,將遊陽舞姬的名聲在泠州宣揚起來。
因此柳今言今日也會在圓台上跳舞。
紀雲蘅聽了,忙道自己也在大堂座中,可以欣賞她的舞姿。
柳今言聞言便興奮地出門,也不知找誰拿了一籃子花瓣來,讓紀雲蘅在她跳舞的時候站在台子邊上撒花瓣,如此她就可以將自己手上的金絲繡花贈予紀雲蘅。
那繡花是木枝所做,上麵的花朵雕刻得栩栩如生,花瓣薄如蟬翼,每片花瓣兒的邊緣都嵌了根細細的金絲,極為精巧美麗。
這金絲繡花每個登台的舞姬都有一枝,贈與誰,便可與誰共飲美酒。
紀雲蘅接了花籃後與她又玩了一會兒,怕蘇漪擔心,便不在這裡久留,向柳今言道彆。
臨走時還被柳今言塞了些罐裝的甜食,她手臂挎著,手裡拿著,歡歡喜喜地回去。
蘇漪見她空著手去滿載而歸,也不免一陣感歎和好笑。
確實沒想到紀雲蘅有這樣的能耐,竟當真與遊陽來的舞姬交上了朋友,且看她滿臉笑意,此去尋友估計也沒受什麼冷臉。
蘇漪拉她坐下,說舞曲馬上就要開始,讓她彆再亂走。
紀雲蘅應聲,果然坐下來沒多久,周圍便響起了悠揚的琴聲和輕鼓,大堂內吵鬨的交談聲也慢慢弱下來,琴聲也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自四麵八方傳來,將大堂眾人裹在其中。
繼而就見中間的圓台緩緩升起,到達二樓持平的高度,但聽拔高清脆的笛聲忽而和入,上頭便滾落下來彩色的綢帶,幾個身著紗裙的舞姬便卷著那綢帶飄然而下,恍若仙姬落凡,落在了中間的圓台之上。
鼓點密集起來,各種琴音合響,舞姬們翩翩起舞,贏得一眾歡呼喝彩。
紀雲蘅第一回見這樣的表演,驚訝地瞪著大眼睛,跟著鼓掌。
二樓是最佳觀賞席位。
許君赫喝了不少酒,立領的衣扣被解開,衣襟微微敞著,白皙的脖子處染了薄紅。
他靠在窄榻上,姿態輕佻。
聽見外麵琴音響起後,他偏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紀遠。
紀遠被灌了很多酒,現在整張臉都紅透了,說話也有些不清晰,從一開始的緊張僵硬到現在連坐姿都鬆散許多,殷琅還在笑眯眯地給他添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