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禮沒有再說話,他縮回鳳如青後背,麵上沒有任何異樣,心中卻無聲地因為鳳如青妖異之處驚濤駭浪了一番。
眾人一路快馬急奔,很快從大路上了山路,更加難行,可即便是過山澗,跳土坑,一行人也沒有將鳳如青他們甩下分毫。
鳳如青坐在馬上,山風帶起衣袍和長發,脆弱得像是隨時會從馬上掉下去,折斷脖頸。
可真正從馬上掉下去折斷脖頸,是他們一起戰鬥很久同伴,屍體還掛在馬背上已經逐漸僵了,很難帶。
這一行人一共在山中走了快兩個時辰,眾人除鳳如青之外,全都精疲力儘,山路難行,尤其是一路向上山路,連馬匹都被汗浸透。
他們停在一處半山腰山莊前,朱門紅瓦如同鑲嵌在山中,依山傍水飛泉在側,畫棟雕梁十分華麗,屋脊鍍著金色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有那麼點行宮彆院意味。
不過鳳如青隻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房子蓋在這種地方應當是想要隱居,可想要隱居卻還舍不得凡塵富麗,四不像。
她見過懸雲山上真正仙山神境,自然看不上這屋舍,跟著一行人進了院子,將馬匹交了出去,然後像個真正婢女一般,垂首錯後半步,跟在她新撿小公子身後。
他們一路被引入了莊子會客正殿,鳳如青被攔在了殿外,有人給了她一件遮蓋身上臟汙血跡外袍,她隨便披了,就站在門外。
白禮隨著引路人走進去。
鳳如青雖然進不去,但隻要想聽,方圓幾裡聲音很輕鬆便能夠收入耳畔,她和這山莊其他婢女一般垂頭站在廊下,聽著裡麵男人對她撿來小公子說話。
於是鳳如青知道了,這小公子叫白禮,這莊子叫飛霞山莊,這莊主名叫譚林,乃是當朝太後母家旁支。
這莊主話說得很客氣,不似先前同行那幾個人一樣,無論說什麼都帶著戾氣,帶著侮辱意味,好歹一莊之主,不至於卑劣在明麵上。
這莊主十分禮數周全,先安撫寬慰,表明自己包括他身後人,都是站在白禮這邊,隻要白禮乖乖聽從安排,將來如何貴不可言一雪前恥雲雲。
但隨著談話深入,鳳如青聽出了點不一樣意味,利誘結束之後,莊主開始威逼甚至是貶低,將白禮在冷宮中被宦官欺辱事情細數。
白禮還曾被當做試藥藥人,中毒後被毀去容貌,若不是當朝太後憐惜,他早在宮變未曾開始之前,便被有心人悄無聲息地弄死在了冷宮,以絕後患。
莊主要他千萬感激涕零,待到日後需要他赴湯蹈火之時,要記得義無反顧。
鳳如青聽得忍不住露出嗤笑,這真是好生無恥。
白禮是個宮婢生皇室血脈,本來卑賤如狗,但好歹是條自由自在無人管野狗,現在有人不光要在他脖子上拴上鏈子,要作踐他,竟還要他感恩戴德。
這番對話乍一聽,確實是太後保下了他性命,但他今後被養在這莊子中不得出,不過是顆用處不大廢棋。
連鳳如青都聽明白了,皇子眾多,若都“不堪大用”,他便有幸做太後手中傀儡。
若是太後這邊稍有差池,他必然被冠上一個五馬分屍誅九族大罪,替太後頂了所有罪。
拴上這一條野狗,可真是百利而無一害好計謀。
鳳如青聽著殿內白禮跪地叩頭,如莊主希望那樣感恩戴德地說著,“賤命蒙救,必定為太後她老人家肝腦塗地!”
白禮身上顫動不止,戴著半邊麵具臉露出窩囊可憐表情,真真是挑不出一丁點破綻。
莊主滿意地扶起他,又說了幾句例如在莊子上儘管當成自己家好話,然後命人將惶恐瑟縮白禮帶下去安置。
鳳如青跟在他後麵,看著他連對著婢女都微微彎著脊背,和同他最開始見麵那時,完全不一樣表現。
故作金貴與卑微如泥,實在是全都表現得毫無違和。
因為鳳如青食了他魂,更加容易感知到他情緒,是濃重厭惡憋悶和仇恨。
在聽了莊主那番話之後,彆說如同表現出感恩戴德,他情緒惡劣到難以想象常人能夠承受地步,可他戰戰兢兢跟著這莊子裡麵領路安置婢女,根本看不出一絲一毫。
鳳如青得知了他身份,再看他魂帶繚繞紫色,美味異於常人,差不多推斷出了他未來或許真貴不可言。
原來是人王啊,怪不得這般好吃。
不過如此隱忍如此心機如此出身,竟會有人當他是人人喊打野狗,竟還想要用他做傀儡?怕是會被這凶狼咬得鮮血淋漓吧。
鳳如青一路跟著白禮身後,進了一件彆院,頗為雅致,收拾得也很乾淨。
帶頭那個婢女,還算客氣地對白禮微微躬身,“就是這裡了公子,白桃和紅梅就留下來侍奉公子起居,每日會有專人給公子送來飯食,有先生來給公子授課,公子便安心住下吧。”
“謝謝謝……謝姑娘,這,這太好了,幫我謝莊主!”白禮簡直語無倫次,這倒是十分符合他在冷宮之中被欺辱長大該有性情,見著一點好東西就不知如何是好。
這婢女頓時露出了一閃而逝不屑,被叫到名字白桃紅梅兩個婢女,臉上也不見高興,不情不願地向白禮見禮。
白禮連忙道,“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我自己有婢女,畫眉?”
鳳如青為了口吃也是不容易,立刻上前躬身,“公子,奴婢在。”
那帶頭婢女用眼睛斜了一眼鳳如青衣冠不整樣子,也不顧他們是從哪裡殺回來,便直接用手輕掩著鼻子道,“莊子裡可沒有這般不懂規矩婢女,想必也伺候不了公子起居,不若打發去馬棚吧!”
鳳如青心說你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啃成傻子,但白禮很快開口,語氣卑微,“她在我身邊伺候許多年了,是我母親留給我人,還望姑娘通融,她粗笨,乾些粗使活還成,院中粗使便不用人了。”
他母親自己都死了,能給他留什麼人,鳳如青心中稀奇,白禮在半路就知道了她並非畫眉,現在不趁機打發了她,還費力留下她,膽子如此大?
這領頭婢女看上去在莊子裡麵,是個說話有點分量,當然也無甚其他原因,不是能力多麼強,隻因為爬了莊主那個糟老頭子床,枕邊風三五月吹上一回,也是管用。
她奉莊主命,要安排兩個人看著白禮,但也沒有必要太過苛刻,於是便道,“那成吧,就留下她,隻是白桃和紅梅伺候人極其周至,就留在公子院中伺候,順便教教那個不懂規矩婢女。”
白禮笑著將這婢女送走,白桃和紅梅也跟著走了,說是去拿自己東西,下午才會過來,所有人走了之後,院子裡隻剩下白禮和鳳如青。
鳳如青眼見著他臉上表情收起,變回慣常陰鬱模樣,環視了一圈這院子,和他被從小關到十九歲冷宮,也無甚區彆,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等死。
他安慰自己,可心中肆虐恨意簡直要化為實質,好半晌,他才轉頭看向鳳如青,又問了白天問題,“你是誰人?”
鳳如青眨眼,白禮直接猜,“是丞相一黨?他們擁護六皇子死了,要用我這個被遺棄皇子,反過來捅太後一刀,為他們所用嗎?”
鳳如青:“小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白禮麵露疑惑,似是不信,鳳如青環著他走了一圈,伸手搭在他肩上,吸著他身上惡劣情緒。
“公子如此聰慧,都已經看出了我不是畫眉,如何想不出我既能悄無聲息地替代畫眉,還會受製於人?”鳳如青貼近了白禮身後,問他,“你留下我,不怕我是要你命邪祟嗎?”
白禮確實害怕,此刻戰栗是實打實,可是他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救了我兩次。”
“還是個知恩好孩子,”鳳如青捏了捏他耳垂,知道他是未來人王這件事,對她來說也沒有什麼影響,她又不貪圖人間富貴,她貪不過他魂魄滋味。
白禮一動不動,他身形修長,卻清瘦得厲害,在冷宮之中確實是被遺忘野狗,能活著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我在馬上說話是真,你若是乖乖,我可以做你人,你現在孤立無援,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是你,”鳳如青繞到他麵前,說道,“你要嗎?”
白禮確實什麼都沒有,他甚至不知道往後要怎麼辦,逃不脫,死不甘,隻能由人操控,任人魚肉!
可若他有了個妖邪呢?
她救他兩次,對他釋放了善意,他應了她是不是能夠有一線生機?!
白禮到這關頭了,卻還是理智,他思索了片刻才開口,聲音帶著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那種緊張時候獨有生澀,“那我要用什麼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