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洗漱好,換上了一身雪色長袍,並無什麼花樣,也不是這些年來穿的王袍,是他在沒有登基之前,還沒有入宮之時,同鳳如青私會,經常會穿的樣式。
那是他一生最快樂,最不知愁的時光,他做夢都想回去。
他長發散落下一半,隻在頭頂上束了條發帶,看上去年歲一下便小了好多。
鳳如青被白禮叫醒的時候,睜開眼有瞬間的怔忡,她還以為自己夢回了二十年前,喃喃地叫了一聲,“小公子。”
“嗯,”白禮應聲,“起來吃些東西。”
鳳如青被他拉著起身,耍賴地靠在他懷中,白禮摸著她的長發,心中一片溫熱,如滾燙的泉水流過冰涼乾澀的河床,正如這一生,與她相遇。
鳳如青哼哼著被拉起來,洗漱用膳,白禮一直坐在她對麵,一口沒有動,隻是看著她,眼睛有些直。
鳳如青一直等著他說什麼,他卻沒說,在她吃好之後,才開口,“梅園那
邊的梅花,早一個月就開始開了,我總想著,等最盛的時候,才帶你去看。”
白禮說,“可惜花期不等人,昨日去看,已經有些要敗了,再不去,便隻剩一樹枯枝了,你與我一同去看看吧。”
鳳如青輕輕吸氣,笑著應聲,“好。”
初春時節,兩個人出屋,白禮親手給鳳如青披上大氅,自己卻身著單薄衣衫,手指冰涼地攥緊鳳如青,慢慢地朝著梅園走。
距離並不算遠,但他走得很慢,今日的天色陰沉沉的,出門開始便飄著細細的小雪,走了一段,雪花大了些,鳳如青並不覺得冷,隻是怕白禮會冷。
白禮一直走在前麵,看似步履輕盈,實則每一步都很艱辛。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幸福。
梅園裡麵並沒有如同白禮說的那樣,已經殘敗,雪中紅梅開得正盛。
鳳如青常年混在黃泉鬼境,鮮少有心思看人間風景,乍然看著這一園盛放的赤烈紅梅,不由感歎,“好美啊。”
白禮始終緊緊抓著她,越來越緊,鳳如青感覺到了,卻沒有抽離,隻是對著他笑。
白禮也回給她笑,一如當年的羞澀溫潤,伴著凍紅的臉頰,仿若這二十年的時光,從未流逝過。
“我總想著,和你走得更遠些,”白禮開口,對著鳳如青道,“走到今天,我真的儘力了。”
他來不及咽下的血,順著嘴角留下一些,他很隨意地抹去,臉上的笑容始終沒變。
鳳如青也攥著白禮的手,靜靜等著他說話,白禮卻沒有說很多,說完這些之後,又拉著鳳如青,朝著裡麵走了些。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雪花落下,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卻誰也沒有拂去。
鳳如青呼吸著鼻翼間冷香的寒氣,再一次體會到了何為人間死彆。
隻是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她沒有心存愧疚不甘,而是堪稱平靜地迎接,她知道,白禮亦是。
兩個人無聲地站在這園中,風雪越發的急。
鳳如青等不到白禮說話,便開口,“你說,我們這樣吹滿風雪,是不是也算是白頭?”
白禮終於回頭看她,他前襟早已開出了片片比紅梅還豔的血花。
他笑了笑,終究是撐不住了,朝著地上跌去。
鳳如青在他
跌落之時伸手托住了他,白禮半躺在鳳如青懷中,睫毛上沾染的雪花,一片片的,被眼中水霧熏濕,化為淚水滑下。
白禮伸手抹去了嘴邊血跡,喘息了片刻,看著鳳如青說,“我與你,不是早就共白頭了嗎……”
相守到白頭,並不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早在她為他逆天改命,在天罰之下他決然衝出去的時候,就是他們的刹那白首。
鳳如青也笑起來,眼前模糊了下,很快又清明,“對啊,對……”
白禮閉了閉眼,一片梅花落在他的唇上,他抿了下,竟然嘗到了一絲甜。
風雪卷著落下的梅花,天地間純白與熾烈的紅交織,正如他們的相遇。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鳳如青終究是忍不住問道。
白禮看向她,視線已經有些渙散,鳳如青的視線再度模糊,等到再清明,她便見自己的腕上,多了一條豔紅無比的絹布。
白禮仔仔細細地為她打上了結,垂手落下之時,氣息也跟著斷絕。
鳳如青微微張著嘴,唇顫動了幾下,眼淚還未落下,便已經被風雪帶走。
她一直在等著白禮跟她說,下輩子來找我。
可白禮從來也沒有說過,他不願再拖著她了。
每一次的相見,每一次,他都能感覺到她在不斷的強大,她早就是他留不住的人。
隻是他不甘心,不舍得,非要這樣抵死耗儘最後一絲生息,才肯放棄。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想讓她答應找他,白禮知道,他隻要說了,她一定會答應的。
但他知道,再來一次,他還是無法跟她走到最後,身帶帝王紫氣,尚且承受不住她,若是凡人,怕是幾日便會喪命。
白禮不是怕死,不是怕輪回成為悲劇,不是怕十幾年長大見她一次便夭折死去。
他隻怕,怕她一次一次地體會分彆,一次一次枯守他的到來和離去,這樣的痛苦,他已經體會了二十年,他如何舍得她重蹈覆轍。
所以一世,便足夠了。
哪怕這隻是很短的,對於一個邪祟來說,片刻停留的一世,也是他無怨無悔的一生。
鳳如青低頭,將額頭抵在已經斷絕生息的白禮頭頂。
她想起當年,她曾親口說,若有一日,白禮想要娶誰
,喜歡了誰,或者要結束這種糾纏,隻要在窗子上麵,掛上紅絹布,她便再也不來找他。
二十年來,鳳如青並不是沒有察覺宮中年節之時連燈籠都是白的,她以為他一生都不會掛,她以為他會和自己約定個來世。
可鳳如青看著手上的絹布,到此刻也終於明白,他不會的。
他們太像了,他舍不得。
就像自己舍不得不答應,他也舍不得說出口。
鳳如青抱緊懷裡的人,抬頭看向漫天風雪共梅花紛紛飛舞,這一場盛大的相逢,雖然短暫,卻極美。
鳳如青用係著紅色絹布的手,接下一片裹著雪花的花瓣,放進嘴裡,輕輕地咀嚼。
腰間的鬼鈴響起,她卻沒有去管,隻是跪坐在這漫天風雪的梅園之中,許久沒有起身。
白禮死後的魂魄,並未曾出現在這梅園中。
而是直接出現了在了往生橋。
鬼境已經炸開了鍋,鳳如青一直引著宮人找到了白禮的屍身,這才破開虛空回到了鬼境。
她回去之後,鬼境之中早已經恢複了安靜,不過到處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在鳳如青踏入黃泉的那一刻,如同滾油中滴入了水般,又驟然地炸開了。
這些鳳如青早已經料到,可在業火長廊上的時候,迎麵而來的沉海凶戾十足,卻在她的意料之外。
弓尤氣到連話都說不出,沉海朝著鳳如青劈砍而來,鳳如青連連躲避,被逼下了業火長廊,又莫名其妙地和弓尤打起來了。
她這麼多年來,是弓尤手把手教出來的功法,沉海也不知道給她用了多少次,甚至有時都無需弓尤認可,沉海便會任由鳳如青取用。
但此刻沉海感受到主人暴戾情緒,雖因不想傷鳳如青正在嗡嗡作響,但也不得不受主人驅使,同鳳如青纏鬥在一處。
一時間這小片的空間之中,連砂石都被震顫起來,漂浮在半空,躲避不及的小鬼被砸到了後腰,“啊”的一聲,滾落到旁邊的長廊之下,最後被其他的小鬼拖出來,是爬著跑的。
邊跑還邊喊——負心的鬼王妃回來啦!發威啦!
鳳如青並沒有武器,這些年也一直在選,都沒有合心意的,索性都在用弓尤的,甚至隨手利用什麼,甚至用自己的衣袍。
現
在弓尤麵容肅殺,手持沉海同她拚命,鳳如青衣袍甩得烈烈作響,身法肉眼難以捕捉地繞著黃泉躲避,
但弓尤被氣得狠了,到處追著鳳如青砍,完全不留手,勢要將她砍死的架勢,將往生橋都砍出了裂痕,掀翻孟婆湯,嚇得孟婆跳了忘川去避難。
總之鬼境之下被攪合得翻天覆地,兩個人所到之處,如狂風過境,到處狼藉一片,整個鬼境險些被夷為平地。
弓尤甚至化為了龍身,嘶吼著追著鳳如青咬了好久,最後鳳如青強行騎到了他的身上,手扣住了他的逆鱗,疼得他化為人形,跌落在地。
就這樣他還尤不甘心,將沉海抵在了鳳如青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下一刻便要斬掉鳳如青的頭。
“弓尤你何至於此?”鳳如青知道她做的事情弓尤一定會生氣,但她看了眼四周殘垣斷壁,當真沒有想到弓尤會氣成這樣。
“何至於此?”弓尤氣得連化形之後全無遮擋都不顧了,還是鳳如青眼疾手快地脫了外袍,好賴將他的緊要處裹嚴實。
弓尤將沉海壓在鳳如青脖頸上,額頭青筋暴起,連龍脊上的鱗片都要炸起來。
“你可真是個情聖啊!”弓尤說,“居然背著我偷偷地用三十萬功德,去換你那姘頭的十世潑天富貴,好大的手筆,直接將他一個阿鼻惡鬼贖出魂魄,天道都容不下你了是吧!”
鳳如青不敢鬆開弓尤逆鱗,怕他還欲再打,也不去推開他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沉海,隻用空出的手撓了撓頭,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
確實是她濫用鬼君職權,同掌管幽冥地獄的惡魔做了交易,鳳如青料到了弓尤會生氣,卻沒有料到他會這麼生氣。
“你聽我解釋,我並沒有將功德隻交給一個守地獄之門的人,他們身上罪孽,也不是那點功德能夠抵消的。”
鳳如青不說還好,一說弓尤更是氣得眼睛都紅了,“好啊,你仔細算過?你是老早就開始計劃了是吧!是從你說要給我做鬼君,口口聲聲地要償還欠我的債的時候,便開始計劃了是不是!”
鳳如青急忙道,“自然不是,我也是偶然在收惡鬼的時候知道的這……”
“我這二十多年,是怎麼對你?!”弓尤哈地笑了一下
,“感情我是養了個白眼狼,你為了一個惡鬼,散去三十萬功德,你可真是毫不在意,你根本就不在意!”
弓尤一把甩開鳳如青,悍勁兒太猛了,甩得鳳如青在地上滾了兩圈,才爬起來。
弓尤教了鳳如青整整二十年,比她的師尊施子真和大師兄穆良教她的東西還要多。
他教她利用本體化為氣,教她善用功德,結果她背著他私自用功德換出惡鬼之魂,還換了那人十世的潑天富貴!
弓尤本就心中有她,這許多年,不減反增,甚至恨不能將心掏給她,連本命武器都給她隨時取用,鬼王令更是基本都她拿著,結果她乾出這種事情,弓尤有種十分濃重的被背叛的感覺!
她怎麼能這樣!
“鬼境容不下你這樣膽大包天的邪祟,”弓尤說,“你走吧,去何處都好,從今往後,你與我,與黃泉之間,再無任何的瓜葛!”
他說完,抬手將鳳如青身上令牌收回,揮手轉身便走,若不是他赤著龍脊,腰上還係著鳳如青的紅袍,可真是十分的有氣勢。
鳳如青沒有敢在白禮轉生的時候回來,就是怕弓尤發現阻止,現在白禮已經轉生,事已成定局,任誰也不能阻止已入輪回之人。
這件事確實辦得不對,但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哪個地方還沒點陰私之事,再是清肅的朝堂,也有不能動的渾官,連懸雲山那樣的地方,門口還有暗通妖魔的暗市。
這黃泉鬼境中的事情,若不傳出去,真的沒有人追究,天道那麼忙,哪有功夫管這等事。
且鳳如青也不是沒有計劃地做,她每一步都算得很周密,甚至為白禮洗魂,除他一身罪孽,根本不會出任何的岔子。
可正因為這樣,弓尤察覺了也沒有辦法,他就更加的生氣,更有被背叛的感覺。
尤其是他還抱著那種見不得人的心思,醋勁兒和怒火一起發了,這才揚言要和鳳如青恩斷義絕。
其實說完,弓尤就後悔了,但是他惱著呢,怒火正盛,也拉不下臉,便徑直朝著自己的鬼王殿去了。
鳳如青這些年也很了解他的性情,看似酷烈,卻實際上隻是個不開竅的鐵疙瘩,剛烈大部分是假象,剛直的作風之下,是個十分善良周密的軟心腸。
於是鳳如青才敢踩著他的邊界做這事,還敢在他火了之後,跟著他身後哄人。
進了鬼王殿,隔絕了外麵一切聲音,鳳如青見弓尤轉身再欲對她發作,左右這裡也沒有人看著了,頓時鬼君的臉也不要了,露出脆弱的表情,“弓尤,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做這事。”
“對不起?你沒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我太對不起了,我就不該留你在這鬼境,你趕緊走!”
弓尤說完就想抽自己巴掌,他總是這樣,明明不想這麼說話的!
鳳如青做的事情看似很逆天,但確實做得滴水不漏,問題其實不大。
他隻是醋得厲害,三十萬功德啊!她得多喜歡那個小白臉,才眼也不眨地撒出去的!
還有這事竟然瞞了那麼久,那麼久!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妖女騙得團團轉的昏君!
鳳如青垂下頭,想了想道歉也沒有什麼用,便突然靈機一動道,“大人,彆趕我走,可以罰我,我都受著。”
鳳如青擠了點眼淚,抬頭對弓尤道,“老弓,我沒有家可以回了。”
弓尤本來繃著的臉和心,被鳳如青這一句話就給撞裂了。
作者有話要說:白禮:本王一日不死,爾等連妾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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